——经济外交官是怎样炼成的？

我第一次见到本书作者尼古拉斯·贝恩爵士是2012年12月13日。见面之前，我俩共同的朋友、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斯蒂芬·伍尔科克教授小声地对我说：见面时请叫他尼古拉斯爵士，而不是贝恩爵士，这样更符合英国贵族礼仪。我心里嘀咕，初次见面，直呼其名（尼古拉斯），而不用其姓（贝恩），似乎不合常理。但一想到即使在中国，我们也常常直呼领导人的名字，以示亲切（如小平同志），更何况是在人家英国，本来规矩就不同。但是，在见到尼古拉斯爵士后，我立刻释然，直呼其名是对的，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

虽已是古稀之年，但尼古拉斯爵士精神矍铄，思维敏捷。临别之际，他赠书于我，书名叫《经济外交官》（Economic Diplomat）。扉页上写了这样一行字：“致晓通，我的经济外交官同行。”我一时感慨良多。是呀，自己也曾作为一名经济外交官，在驻外使馆工作多年。尼古拉斯爵士的这本回忆录《经济外交官》一下子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共鸣。虽已转入学界，但一看到书中经济外交官们活跃的身影，顿时有了一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之感。恍惚间，自己又回到了一线常驻、紧张谈判的岁月。

那次见面后不久，我就决定翻译此书，推介给国内同行和广大读者。经济外交是一门艺术，而经济外交官则是这门艺术的表演者和践行者。他们视野宽阔，经历丰富，政经皆通，活跃在世界舞台上。在这篇译者序中，我以尼古拉斯爵士为主人公，通过一个人的成长经历来探讨一个宏大的命题——经济外交官是怎样炼成的。从很多方面而言，尼古拉斯爵士都是一个传奇。从他身上，能看到一个英国斜长的背影和为之奋斗的精英群像。

首先，家族传承和积淀。

家族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家族让一个人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贝恩家族起源于苏格兰高地，是克兰·麦凯家族的一个分支。克兰家族的祖先曾在1057年继承了苏格兰王位。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里，克兰家族经历了成王败寇的命运，最终整个家族没落。在17世纪以后，伴随着英国的崛起，贝恩家族的后人也从家乡走向“日不落帝国”的各个角落。尼古拉斯·贝恩爵士的祖父查尔斯·葛文·贝恩（1860—1947）被派往英国在印度的行政当局工作了20多年，最后升任为负责缅甸事务的首席部长。在20世纪初的英国全盛时期，仅有4000万人口，统治了全世界4.58亿人口和337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分别占全球总人口的1/5和陆地面积的1/4。不难想象，以这么少的人口和这么小的国土面积，去统治一个超大帝国，如果没有母国老百姓的全民参与，是不可能实现的。尼古拉斯父辈们的生活，就是那个大时代的一个缩影。

在英国衰落的20世纪，尼古拉斯的父亲加入了皇家海军，在“果决号”巡洋舰上服役。母亲则加入了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成为一名密码译员。正是在这样的家族背景和家庭传承下，小尼古拉斯进入了伊顿公学和牛津大学，最终考入了英国外交部。小尼古拉斯走的是一条典型的英国精英们的成才之路。

其次，时代与命运。

“你觉得在巴黎做金融参赞怎么样？”人事部的主管官员这样问道。我目瞪口呆。能够在40岁之前提拔到参赞是十分罕见的，而我年仅36岁。“你是认真的吗？”我回答道，“我之前没怎么任过经济上的职位，并且我又不会讲法语。”他摇了摇手，“你上过经济学课程，记住，你会被调到财政部学习一年，这样你会有充裕的时间让你的法语达标。”

上述这段话是本书中一个颇具意味的场景。20世纪60年代末，英国首相哈罗德·威尔逊首次提出要派遣一位财政官员到巴黎，之后他会见了戴高乐将军，这时英国再次试图加入欧洲共同体。将军同意了派遣，但是仍然反对英国的加入。1974年，年仅36岁的尼古拉斯·贝恩被选中，先借调到财政部工作一年，再被派往巴黎担任金融专员。显然，尼古拉斯官运亨通。

70年代是世界经济格局剧烈变动的年代。1971年8月，美国突然放弃美元与黄金挂钩的金本位制，颠覆了国际货币体系的基础。许多国家对美元失去信心，纷纷采取浮动汇率，包括英国。而此后发生的石油危机，又对西方工业发达国家的经济造成了沉重的打击。但也只有在剧烈变动的年代，新的思想、理论才会孕育、诞生；也只有在剧烈变动的年代，内心沉稳且怀有远大抱负的人才能脱颖而出。尼古拉斯显然抓住了机会，这段岁月为他日后的仕途和学术都奠定了关键性的基础。

在财政部工作的一年时间里，尼古拉斯意外地发现，与外交部相比，财政部少了那份等级制度。从外交部的一等秘书，尼古拉斯转变成为负责欧洲货币事务的主管官员。在财政部内部，不同经济思想学派之间辩论激烈，有人认为，把英镑纳入欧洲共同体的略做可调节的固定汇率体制，即“浮动汇率制”是有价值的，但大多数官员认为，英国需要的是浮动汇率制的灵活汇率，执行的是一个反对欧洲货币一体化的政策。1975年，尼古拉斯来到英国驻法国使馆担任金融专员（financial attaché）。1464805在此后的四年时间里，尼古拉斯发现，使馆里的同事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不少人日后出将入相。大使偏爱政治，对经济不甚清楚，因此给了他很大的自由度。尼古拉斯主要是和法国的财政部打交道，可以见到部长和其他高级官员。法国财政部是法国政府机构中最有权力的。一开始尼古拉斯还以为，由于英国经济低迷，法国财政部官员会没兴趣跟他谈话。但是，他后来认识到，法国财政部和英国财政部关系密切，并且对对方都十分好奇。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尼古拉斯非常愉悦地度过了四年常驻时光。

当1979年尼古拉斯再次返回英国外交部时，上天眷顾，他被委以重任，担任新成立的外交部经济关系司司长，开始在更大的经济外交舞台上施展身手。在外交部经济关系司这样一个忙碌的部门里，尼古拉斯主要负责七国首脑峰会的筹备，这段经历为他日后开展经济峰会研究积累了感性认识。

再次，“仕而优则学”。

英国外交部有一种很开明的做法，就是允许步入仕途中期的官员获得为期一年的学术休假，前往世界知名学府或研究机构开展研究，并出版其成果。尼古拉斯的同事当中，有人选择去了哈佛大学，但他选择待在国内，去了英国皇家国际关系学会（Chatham House）。尼古拉斯日后回忆，在皇家国际关系学会的这一年，是他整个外交生涯中最惬意也是最受益的一年。

尼古拉斯将研究方向定在自己熟悉的经济峰会领域，即七国集团峰会。从七国集团诞生以来，尼古拉斯就一直参与其中，但这方面还没有严肃的学术研究。无独有偶，美国哈佛大学学者罗伯特·帕特南正在皇家国际关系学会里做暑期研究，并且也在做有关经济峰会的内容，特别是峰会对国内政策制定的影响。尼古拉斯与罗伯特一见如故，约定一起写一本有关经济峰会的书。罗伯特给这本书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同舟共济》（Hanging Together）。这源于本杰明·富兰克林在签署《独立宣言》时的名言：“我们必须同舟共济，否则，我可以肯定，我们将被各个击破。”1464806

在这本书第一版，罗伯特就用了“双层博弈”的比喻来形容政策制定者必须同时面对国内和国际两个棋局，在国内和国际两个层面进行博弈。国内谈判能否取得进展对国际谈判的成功至关重要。而老到的对外谈判者能借助国际谈判推进国内政策目标的实现。据尼古拉斯说，在整个80年代，罗伯特都在研究和阐释这个“双层博弈”理论，他俩也进行了一系列热烈的辩论。尼古拉斯通过自身的谈判经历，论证了罗伯特的理论，而他把改进后的理论写入他们新版的《同舟共济》一书。后来，罗伯特还专门写了一篇更详细的学术文章，题为《外交与国内政治：双层博弈的逻辑》，在学术界颇有影响力。

尼古拉斯与罗伯特之间的友谊，成就了学术研究中的一段佳话。官员与学者的组合，相得益彰，大大推进了相关领域的学术研究。罗伯特后来的学术成就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他那个时代最有名的学者之一。尼古拉斯事后回忆说：“从罗伯特身上我看到了成为一名伟大学者所需要的一切特质。不仅是他的智慧，更有他的人品。他有很可爱的个性，人情味十足。他对别人的经历有着发自内心的兴趣和好奇，这使得别人愿意向他敞开心扉，一吐为快。在学术上，他开放诚实，能公正面对与他意见相左的争论。他绝不是一个象牙塔里的思考者，而是时刻希望看到他的想法和理论转化为现实。”

最后，家庭是心灵的港湾。

在尼古拉斯的这本回忆录里几乎有一半的内容都在诉说着他的家庭生活。这些家庭小故事宛如心灵鸡汤，给尼古拉斯的外交生涯打上一个个温馨的逗点。他的妻子迪伊与他相濡以沫半个世纪，是他心灵的港湾。尼古拉斯喜欢用他优美的笔触，写成一首首爱情小札，送给迪伊。回忆录中记下了一段细节。1963年，20多岁的尼古拉斯第一次去国外常驻，被派往菲律宾。迪伊则因为母亲病重，无法与尼古拉斯同期前往。尼古拉斯不得不在马尼拉过了三个月僧侣般的生活。但他成功地抵制住了马尼拉花花世界的诱惑，而他的诀窍就是给迪伊写诗，以下就是其中的一首，题目叫《恩底弥翁——致远方的妻子》。恩底弥翁是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牧羊人。关于恩底弥翁最著名的传说是他与月亮女神塞勒涅的恋情。每天夜间，塞勒涅都从空中飘下偷吻熟睡中的牧羊人。然而，女神偶尔一次的失职引起了主神宙斯的注意。宙斯决定惩罚恩底弥翁，永远清除人间对女神的诱惑。他将恩底弥翁召到身边，令他做出选择：任何形式的死亡；或者在永远的睡梦中青春永驻。恩底弥翁选择了后者，永眠在拉特摩斯山上。每晚，月亮女神怀着悲哀的心情看望他，吻他……

恩底弥翁

——致远方的妻子

让我的思绪飘回很久之前

看与你同名的夜之女神

遥遥俯视着牧羊的青年

在卡利亚的山坡上他睡得那样沉

她亲吻了他的额头

在他的心中她熠熠生辉

月亮女神在他的梦境里漫游

她深爱的恩底弥翁依然安睡

在这热带的正午我焦躁不已

只盼这漫长的一天能尽快度过

在凉爽宁静的夜晚月亮将缓缓升起

将你的爱从千里之外传递给我

我必会张开双臂迎接你

与你的爱你的身影温存

我幻想能够紧紧抱着你

希望这夜这月不会沉沦

月亮——请在此刻为我升起

月光能洒遍半个世界

在德文郡更为柔和的天空里

会在你的头上洒下爱的光线

月亮女神倾泻而下的光芒

低低地洒落在你的窗台上

我那天马行空的遐想

必能用爱填满你思念的心房

让我的序在这首小诗的韵味中结束。

最后，我要感谢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本书。是卢小生主任鼓励我完成此书的翻译，并作为本书的编辑，多次通读全文，对文字做了进一步的润色。我也要感谢夏侠女士为本书版权事宜奔波。最后还要感谢武汉大学张婷、刘振宁、李爽、韩孟希、孙嘉、葛琳娜、罗彩甜、刘骏、周颖素、武悠悠等同学在参与此书翻译过程中付出的辛劳和汗水。当然，我还要感谢斯蒂芬·伍尔科克教授邀请我去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讲学，使我能够认识尼古拉斯。

最后的最后，我要感谢我的父母和我的妻子，是他们的爱和坚持，让我实现了经济外交官的梦想，并支持我把经济外交的知识传授给下一代。

张晓通

2015年4—6月间

西班牙港、华盛顿1464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