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化，是指一定地域内历史形成并被人们所感知和认同的各种文化现象。陇右诗碑是指在陇右区划范围内各地区陆续发现的以石质为载体的金石文学文献。从地域范围看，诗碑涵盖了陇右九个市州五十二个县1891057，这些诗碑具有深厚的地域文化表征，是深入研究陇右史地文化的客观依据。

石刻文献的价值历来为学者所重视，郑樵在《通志·金石略序》中说：“三代而上，惟勒鼎彝。秦人始大其制而用石鼓，始皇欲静其文而用丰碑。自秦迄今，惟用石刻。”1891058陇右留存下来的众多诗碑，是陇右历史文化繁荣的具体表现。清代学者王昶在《金石萃编》序言中说：“宋欧、赵以来，为金石之学者众矣。非独字画之工，使人临摹把玩而不厌也。迹其囊括包距，靡所不备。”1891059揭示了石刻文献的丰富价值。不仅在经史、宗教伦理及书法艺术等多个方面。陇右诗碑以自然区域和历史轨迹为依据，形成了独特而鲜明的地域文化特征，具有多方面可开掘和研究的价值和意义。

一 历史价值

诗碑是历史信息的重要载体之一，是历史遗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陇右诗碑以内容丰富、所记亲历等特点不但扩大了历史撰述的范围，丰富了史家采撰的信息，尤其详细地记录了复杂的民族关系，无疑是一部反映陇右历史的鲜活长卷。庆阳为轩辕黄帝部落的发祥地，是陇右历史最为悠久的地区之一。夏代，周先祖不窋于豳地（今庆阳、宁县）始建邦国。今庆阳地区留存有《周祖庙告成诗刻》：

《周祖庙诗刻》：

周祖庙在庆城县城南，祀周祖不窋。明嘉靖初，知府莆海修。顺治五年，知府李曰芳建坊。周人在庆阳教民稼穑，开创了先周农耕文化的先河，史称“周道之兴，始于庆阳”。

宋元时期，庆阳位处边关前哨，范仲淹知庆州，屯田戍边，约和诸羌，抵抗西夏，促进了西北地区的民族大融合。庆阳遗存下来的诗碑：《庆阳府军事地图刻诗》《庆州大顺城记碑》《范仲淹画像赞碑》《鹅池临川阁诗碑》《观鹅池诗石刻》《〈庆阳寓中〉诗刻》《周祖庙诗刻》《鹅池诗刻》《鹅池集诗刻》等是庆阳作为陇右历史活化石的重要凭据。

《庆州大顺城记》记载了大顺城的来历及修建。《宋史·范仲淹传》：“庆之西北马铺砦（同寨），当后桥川口，在贼腹中。仲淹欲城之，度贼必争，密遣子纯祐与番将赵明先据其地，引兵随之。”1891060马铺寨是边防要塞，它切断了西夏与明珠、灭藏之间的通路，钳制了西夏与明珠等各部落的往来，具有非常重要的战略意义。《宋史·范仲淹传》说：“大顺既城，而白豹、金汤皆不敢犯，环庆1891061自此寇盗益少。”1891062当时西北有民谣云：“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广泛传扬了范仲淹的历史功绩。

庆阳在陇右特殊的地理位置，无论外御边患，还是内击强敌，都具有关键的战略地位。清代学者顾祖禹曾说：“欲保关中，必固陇右”“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1891063指出了陇右的战略地位非同一般。北宋能臣蒋之奇的《鹅池临川阁诗碑》：“陕右号名郡，庆阳乃雄镇。临拊多时才，结构甚闳峻。城端耸华阁，千里归一瞬。不窋陵庙存，其旁接烽烬。”概括了陇右名郡庆阳作为西北重要历史古城，同时又兼顾军事堡垒的重要地位。立于明成化十一年的《庆阳府军事地图刻诗》：

该地图刻诗由时任陕西巡抚、都宪的马文升撰文。诗碑前的小序交代了事情的原委“予奉命训兵，以防胡虏，寓于环庆者，将五载。今年冬，虏贼举众入寇，各路将官协谋，军士效勇，贼大遭挫。渡河而北，边境用宁。九重无纾西顾之忧，三军无北伐之苦，而关中黎庶亦得以息转输之劳，兼瑞雪屡降，来岁丰登已兆其祥，是皆可喜之事也。停车之遐，故书此以见意耳”。（《庆阳府军事地图刻诗》）可见这是一次鼓舞斗志、大获全胜的军事行动。

马文升在陕西巡抚任上“不惮艰危，遍历边境，相度地里形势，凡所以提备之策，靡不周密。其在环庆也，修灵武、洪德、本钵、马岭四城，以遏贼西入之路；修怀安、柔远二城，以遏贼东入之路；并韩家山等堡洞五百六十余所，以便屯伏；增塌儿掌等墩台一百五十余座，以便瞭望；虑汲饮之困乏也，则浚鹅池、葫芦之泉；利师旅之往来也，则植衢道、邮亭之树；精选士马，分守要害，赏罚严明，声威大振，四五载间，贼不复敢深入”。（《庆阳府军事地图刻诗》）这段碑文同时交代了马文升在庆阳任所的显著功勋，也可以说是绘制这幅地图的缘起。这通军事地图刻诗不但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更具有重要的军事价值。

庆阳府军事地图刻诗（局部）

二 文学价值

陇右诗碑，保留了从北周到民国二百六十余首诗歌。这些诗歌独立于现有文学史之外，是对现有文学史的补充。这些诗歌形式多样，涵盖了古体、五七言绝句、律诗及歌行体，集中以石碣、题壁、摩崖、题记和石刻绘画等形式留存。涵盖了陇右历史上各个时期乡贤士人、客籍名流的诗歌作品及杜甫、王仁裕、范仲淹、黄庭坚、胡瓒宗、文天祥等文学大家的作品。

众所周知，陇右自古农业经济发达，《资治通鉴》：“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1891064经济繁荣为文化的发展做好了铺垫。陇右历史上文人辈出，如安定临径（今甘肃镇原）人王符，汉阳西县（今甘肃天水市西南）人赵壹，都是文学大家；西汉末发檄文声讨王莽的隗嚣，《文心雕龙·檄移第二十》：“观隗嚣之《檄亡新》，布其三逆，文不雕饰，而辞切事明，陇右文士，得檄之体矣。”1891065对于隗嚣的文采也给予了积极肯定。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唐人传奇留遗不少。而后来煊赫如是者，唯《莺莺传》及李朝威《柳毅传书》而已”1891066也是对陇右作家文学成就的很高评价。

铭刻着北宋黄庭坚诗篇和书艺瑰宝的《云亭宴集碑》是陇右诗碑中最具文学价值的诗碑之一：

碑阴：

黄庭坚一贯主张诗词创作要以超轶绝俗为标准。在《跋东坡乐府》中，他称赞苏词：“语意高妙，似非吃人间烟火语，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1891067这段话代表了他一贯的审美趣味。这首《云亭宴集》的意境与格调，正体现了诗人这种高华超逸、不落尘俗的审美理想。另外，山谷诗词用典多，书卷气很浓，诗句之间缓缓流布着一种典雅优美、静穆平和、俯仰自得的气息。

云亭宴集碑（拓片）

唐肃宗乾元二年，杜甫携带家眷来到陇右秦州，岁末又转徙同谷、成都。在陇右的半年，杜甫留下了大量的诗歌作品。冯至先生曾说：“在杜甫的一生，759年是他最艰苦的一年。可是他这一年的创作，尤其是‘三吏’、‘三别’以及陇右的一部分诗却达到最高的成就。”1891068秦州杂诗中描写秦州山川形势、自然环境的诗歌，是杜甫初次对秦州的感受和体验。

（《野望》）

（《遣怀》）

（《遣兴三首》其二）

作为地域文化空间依托的自然环境的改变，深深地影响了杜甫的心理，愁苦和孤独也占据了他在陇右时期的基本心态。从某种角度来说，杜甫《秦州杂诗二十首》是陇右诗碑文学价值的集中表述。陇右诗碑中的《赵鸿杜诗碑刻》《南宋宇文子震〈赋龙峡草堂〉》《春日谒杜少陵祠》就是杜甫秦州行迹的确考。

陇右诗人群体中，除了一些名家的诗作外，更多的是不见于文学史的撰者。立于万历四十三年的《重刊张三丰避诏碑》中记载了一封张真人回书：

这首颇有文学趣味，同时又充满了道家所宣扬的神仙信仰和叛逆精神的诗歌，乃是陇右众多无名作者的一次酣畅淋漓的书写。

三 文化传播价值

《墨子·明鬼下》说：“古者圣王必以鬼神为其务，鬼神厚矣。又恐后世子孙不能知也，故书之竹帛，传遗后世。子孙咸恐其腐蠹绝灭，后世子孙不得而记，故琢之盤盂，镂之金石以重之。”1891069陇右诗碑以跨越千年的尘封记忆，为我们保存了弥足珍贵的文化传承。

自古我国的传统文学创作和书法就有着难分彼此的联系，著名的书法家往往也是文学家，如王羲之、苏轼、文徵明等人的书法作品和文学作品都是通过互相借用得以更广泛地传播。最具代表性的是《兰亭序》，经过王羲之的书写，号称“天下第一行书”。诗碑的独特性在于，当人们在体悟文学内容时，情不自禁地观赏到它们的书法艺术；反之，在欣赏书法艺术时，也被其内容所熏染。从而获得相得益彰的绝佳传播效果。现藏秦州玉泉观的《赵孟頫草书诗碑》四通，刊刻于嘉靖三十三年的《文徵明诗碑》及上述黄庭坚《云亭宴集》碑，都是明证。

文徵明诗碑（拓片）

传统文人的交游、著述和名川胜迹有很深的渊源。陇右历史遗迹颇多，如崆峒山、麦积山、鹅池、贵清山、武侯祠、玉泉观、万象洞、北石窟寺等名胜，在历史上一直是文化的焦点和游人驻足最多的地方，留下了内容丰富的游览题记。这些题诗、题记对于传播陇右的文化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麦积山是陇右最为著名的胜景之一，题留诗碑众多，最早如乾化年间的《王仁裕题壁留诗天堂洞》：

该诗歌对于麦积山天堂洞的描述引人入胜，带给后人无际的想象空间。

另留题于凤凰寺由大理寺卿柴士元撰写的《柴元谨题留诗刻》：

与《王仁裕题壁留诗天堂洞》一样，均是撰者身临其境，有感而发之作，“等闲身共白云齐”与“乱山空锁白云深”也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外，《王仁裕题壁留诗天堂洞》是最早描写麦积山景色的诗碑，开启了后世麦积山题留诗的先河。描写陇右胜迹的诗碑还有《李师中麦积山诗刻》《麦积崖图铭诗》《游麦积崖作》《寺沟石窟寺壁诗》《荨麻湾摩崖诗刻》《玉绳泉摩崖题诗》《夜雨岩诗刻》《杨继盛华盖寺石窟题诗》《石窟寺题咏》《温泉诗碑》及《天竺寺陈荣诗刻》等十余通，这些诗碑在不同程度上对陇右文化的传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正如《麦积山题留诗》所云：

今陇右祁山堡留存明万历己卯年徐作霖撰《谒祁山武侯祠》及《登祁山武侯祠漫赋三首》，作为文化传播的显证，依然伫立如初。

《谒祁山武侯祠》：

无论从书法的形式美还是诗歌的意蕴美出发，题壁诗都是一种集审美娱乐为一体的传播形式。《王曜南书院题壁二首》：

阿阳书院题壁：

柳湖书院题壁：

《王曜南书院题壁》后世虽无明确的记载唱和，作为题壁这种传播形式，类似于今人上网发帖，具有开放自由的特点，题壁诗的创作和传播，开创了唐宋以来非常普遍的一种文化传播形式。

四 宗教伦理价值

陇右诗碑不仅内容丰富，而且集中呈现了陇右历史、人文、宗教、民俗的方方面面，为我们直观地了解陇右文化提供了依据，是一部活生生的“社会变迁史”。现存于陇东的《梁志通诗碑》《遮阳山张三丰题诗》《重刊张三丰避诏碑》《谒崆峒广成墓诗碑》等多通道教诗碑及关于张三丰羽仙的传说，是陇右独特的地域文化所孕育下来的丰富的宗教文化遗产。

现存玉泉观碑廊，已历七百余载的《梁志通诗碑》：

梁志通为长春真人丘处机的徒裔，元代初期慕道来秦，至元十三年（1276年）重建了玉泉观，为玉泉观全真道第一代知观。

《遮阳山张三丰题诗》：

《遮阳山题诗》

遮阳山古有岷州“小崆峒”之称。宋、元、明时就是驰名陇上的旅游胜地。这里留存有金印、圣旨、梵文经版及宋、明两代名人题刻等文物古迹。张三丰题诗的发现，印证了清代《岷州志》和遮阳山传说中关于张三丰在遮阳山龙潭羽化升仙的史实。

除了大量的宗教诗碑外，陇右还遗存几通伦理诗碑。这些诗碑对地方文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现存于兰州的《碧血碑》：

时任哈密帮办大臣的景廉登临兰州北城拂云楼，写下气贯长虹的“一代红颜节，千秋碧血痕”的千古名句，可以说是对肃妃触碑的回应。《碧血碑》的发现，是传统伦理要求女性三从四德、温柔恭顺思想的集中体现。

结语

《史记·秦始皇本纪》：“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1891070仰赖着金石这一特殊文献载体，陇右丰富而多彩的地域文化得以展现在广众之前。无论是记载历史还是传播文化，陇右金石文献所蕴含的丰富价值正在被世人所欣赏和肯定。陇右金石文献对地方文化所产生的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也在不断地得到学界的认可和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