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用“横竖内外，时空交叉，文本世界，读写一家”这十六个字来概括蒋翃遐这本书的内容，即小说中的空间化叙事，虽不能概其全，但希望能见其一斑。

所谓横，即水平运动，指书中所论空间化叙事中的水平轴运动，是从视角、并置和嵌入三个角度探讨的文本世界，因此，也是文学文本叙事的内部空间研究。所谓竖，即垂直运动，指书中所论空间化叙事的垂直轴运动，即从互文角度探讨的文学文本与文本外世界的建构生成关系，因此，也可以称作文学文本的外部空间研究。而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的相互勾连不但打破了文本内外的界限，同时也打破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隔阂，使得文本世界、社会世界、作者和读者四个要素达到贯通融合，建构了一种没有固定时间和空间框架的空间化叙事。这是本书“运动”的主线，掌握了这条主线，便可以顺藤摸瓜，于微妙处见其要义。

小说向来被看作一种“时间艺术”。莱辛的《拉奥孔》就由于文学作品的语言属性而把文学归于时间艺术，把绘画归于空间艺术。1998272莱辛或许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和知识架构下提出这一论断的，但根据语言属性或非语言属性而把艺术分为时间和空间两类，即使在莱辛自己的时代、甚至他之前的时代也似乎缺乏充分的理由。根据艺术的接受、媒介和内容，我们的确可以说文学（尤其是小说）的接受是在时间中进行的；语言的发声必然按时间顺序进行，作品描写的行动必然按时间顺序发生，我们对作品传递的信息也是按时间顺序解码的。然而，即使我们置身博物馆中，面对空间中展示的三维艺术品，接受视觉艺术叙述在空间中再现的身体关系时，我们仍然需要在时间中用语言来处理这些媒介传达的信息，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接受视觉艺术传递信息的时间是短暂的、不可见的、非意愿性的。

然而，还有另一个便捷的方法来说明这种区别的不充分性。虽然阅读的声音是在时间中发出的，符号是在时间中记写的，但所再现或叙述的事件却是在空间中发生的。事件就是故事中发生的行动；行动必然有行为者的参与；行为者也必然是在空间中行动的身体。因此，文学也与视觉艺术一样描写或再现身体。这是文学作品的空间维度，类似于查特曼所说的“故事空间”或“话语空间”，前者指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后者指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或环境。1998273

叙事空间化也有别于约瑟夫·弗兰克提出的“空间形式”：大量采用象征和意象、拆解句法结构、打破线性时间的一种现代主义文学倾向，一种“中立的批评虚构”。1998274按照这种说法，最简单的空间形式不过是小说家用来颠覆年代顺序的一种手法，这意味着“空间”不过是“非时间”，而时间序列或年代顺序则是文学艺术作品中固有的内在因素，无法剔除。本书关于空间化叙事的研究依赖巴赫金、克里斯蒂娃和弗里德曼的叙事理论，依作者特定的理解经过巧妙的整合而应用于对戴维·洛奇“校园小说”的分析上来，是为一种实验性的理论应用。

巴赫金把时间和空间统称为一种时空体（chronotope），它是最直接的现实，在文学中具体体现为内容和形式的辩证统一，也就是说，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就像文学的内容和形式一样不可割裂。如果我们把文学作品看作一个经过艺术地加工过的认识整体，那么，时间就在这个整体中凝聚、浓缩，以可见的形式呈现在读者/观者面前，于是，时间被具象化了；而空间则在这个整体中被卷入时间的历史运动之中，只有通过时间才能把握和理解，于是，空间就被时间化了。而在这个时空体中运动的人物也就成了时间和空间的载体，被时空化了。由于时间是历史的，空间是社会的，所以，集时间和空间于一体的时空体就兼具历史和社会的双重性，具有了政治的和意识形态的内涵。

克里斯蒂娃注重的是“过程中的文本”。与她提出的“过程中的主体”观念一样，“过程中的文本”把文本视为一种生产活动，一种在对话、互文和吸纳过程中不断生成的运动。按照时间、空间、共时和历时的坐标，当写作主体（作家）与受话人（读者）进行互文对话时，他们构成了直线的水平轴；当文本（作品）与外部文本（其他文本或语境）关联起来时，他们构成了直线的垂直轴。换言之，对话不止是在作家和读者之间、而是在多层面上进行的：文学文本是词与词、句与句、文本与文本、文本与文化语境、作者与读者等的对话；文学的意义（其政治性和意识形态性）也就是在这种对话中产生的，随着文本的进程而展开的，因此不是固定的、静态的。文本将在不同的时空坐标上产生不同的意义。

弗里德曼综合上述二位论者的做法，提出了“空间化叙事的整合框架”（本书作者语）。简单说，这个整合框架把克里斯蒂娃提出的水平轴修正为水平叙述轴，把垂直轴修正为垂直叙述轴。水平叙述轴上是叙述中人物穿越时空的线性运动，而垂直叙述轴则是主体（作者和读者）的“表意实践”（写作和阅读）与文学、社会、历史等进行互文对话的场所。所谓空间化解读就是在水平叙述轴上进入文本的内部世界，对小说的内部结构进行多元思考和分析，同时在垂直叙述轴上进入文本与外部世界的关联，对小说意义的生成进行政治的或意识形态的解读。这种“双轴”运动是对一个文本的辩证阅读，是在不同的时空坐标上对同一个文本进行分与合、对抗与关联、拆解与强化的对立统一运动，也是对文本的一种近乎穷尽式的解读。

戴维·洛奇的小说《换位》为这种解读提供了非常贴合的脚本。根据本书作者的分析，我们看到了被置于水平叙述轴上的一个纷繁复杂的迷宫般的文本世界：讲述英美两位教授互换位置之离奇故事的“双重纪事”；全知叙述视角下两条平行展开的故事线索；由此线索决定的两组对立互补的人物；各章以不同体裁或风格展示的刻意求新的艺术形式；以及通过在小说中嵌入小说理论而对小说体裁自身的讽刺批评。在垂直叙述轴上，我们看到了《换位》与詹姆斯“国际主题小说”之间的互文关系；看到了20世纪60年代美国反文化运动以及发生在世界不同地区的学生抗议运动；也看到了不同层次反映的种族、文化和性别的对立斗争。在对本身即是“双重纪事”的这种空间化的双重解读中，本书作者力图呈现的是戴维·洛奇小说（“校园小说”）创作的一幅全景图，试图建构弗里德曼所说的“文本表层与深层隐迹之间的互动关系”，或本书作者所说的“既继承文学传统又重视革新，既讲述生动故事又反映深刻主题，既关照过去又结合当下的多维的小说世界。”

不妨说，本书提供的批评方法是一次大胆而很有价值的尝试。诚如戴维·洛奇自己所言，文学作品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关于这些作品的源源不断的讨论。1998275而讨论的目的不仅仅在于对作品产生的新的理解、分析、判断和评价，还在于发现新的视角、尝试新的方法、建构新的理论，进而使批评自身成为一种持续的创造性活动。在这个意义上，本书研究的与其说是戴维·洛奇校园小说的空间化叙事，倒不如说是对其校园小说进行的一种空间化解读，进而从新的角度来理解小说中的“空间”概念。

实际上，包括文学作品在内的任何艺术品都是人类经验的精粹，因此与人类经验中的任何其他物体一样，都是时空结构的。问题仅在于由不同质料构成的不同艺术形式有其特殊的时空构造，不能简单地为其贴上“时间”或“空间”的标签。一幅画或一件视觉艺术品不能仅仅因为它坐落在三维空间中就具有了空间性，同样，一部文学作品也不能仅仅因为是用语言写成的就只具有时间性。在济慈的《希腊古瓮颂》中，那只古瓮展示的空间景观绝不亚于博物馆中同类展品所展示的景观；在拉斐尔的《雅典学园》中，古希腊哲学派别的纷争、宇宙论的分野、各种科学实验的展示，绝不亚于相关历史书籍介绍的相关主题。如果按康德所说，空间范畴是我们认识外部对象的基础，而时间范畴是认识所有内部和外部对象的基础，1998276那么，所有艺术，作为人类认识自身和认识外部世界的结晶，就不能简单地是直义的时间形式，或是比喻意义上的空间形式，而必然是一个时空构造。这就意味着，我们既能够以“可画的”方式（painterly）看待一部文学作品，也能够以“可写的”方式（writerly）看待一幅画。鉴于此，本书对小说进行空间化解读的尝试就有了重要的价值和意义，抑或是一种大有作为的文学或艺术批评方法。

虽未耄耋，却也在浑噩之中到了为人作序的自然年龄。然深知学术年龄甚轻，所涉学问之水尚浅，对此书所论之重，不敢妄议。只因一中先生身负重任，难能抽身为其弟子写序，故代言。言之不当，诚请一中和众方家批评。

陈永国

2012年元月于荷清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