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简介
共说骑鲸捉月游,孤坟细草野风秋。夜郎幽愤无多泪,万古长江楚水流。
——清·施闰章《经太白墓》
李白一生在行旅中度过,是以笔者用了“诗路”一词。
李白是个不掩饰官能享乐的、喜欢娱乐的人。笔者曾在《李白天真论》、《李白乐府诗歌的娱情性》等拙文中道出这点。人们常说李白天真,这是凭对他生平和创作的直觉而言,这一直觉相当重要,它道出了诗人审美心理的一个重要个性特征。他一生快意山水,陶冶自适,“性引登山屐,情催泛海船”,“醉尽花柳,赏穷江山”,走遍了大半个中国。高频出现的山水景物中跳动着他的喜怒哀乐。除山水外,诗和酒也是他取乐忘情的对象,其心理能量在诗酒中发泄之酣畅淋漓,可谓唐人之冠。他绝不能容忍封建伦理道德对自由本性的束缚,即其《大鹏赋》所谓“不旷荡而纵适,何拘挛而守常”,诗歌中多有对其抑扼人性的微词。
李白不把诗歌作为苦吟对象、不进行什么点铁成金、无一字无来处的推敲工夫。比起推敲来,他更擅长即兴。杜甫在《进雕赋表》里的自述:“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扬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以扬雄应沉郁顿挫,以枚皋应随时敏捷,并说两种风格自己都可企及。枚皋的“随时敏捷”,亦即即兴创作的工夫。据《汉书·枚皋传》:“上有所感,辄使赋之。为文疾,受诏则成,故所赋者多。司马相如善为文而迟,故所作少而善于皋。”
“随时敏捷”的基本内涵,就是《文心雕龙·神思》篇里提出的“思之速”的问题。在杜甫的《进雕赋表》中,它是作为“沉郁顿挫”的补充而不是对立面而提出的。比较起杜甫沉郁顿挫的主要语言风格,李白更擅长即兴并以之自诩。对迟和速、沉郁和敏捷的问题,李、杜二人曾在诗歌里互有“轩轾”。李白《戏赠杜甫》:“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杜甫《春日忆李白》:“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本来两位挚友的话可能是基于怜爱的调侃、怜爱之意,但好事者把这两首诗联系起来,说二人互道对方的缺点。罗大经《鹤林玉露》:“李太白一斗百篇,援笔立成,杜子美改罢长吟,一字不苟。二公盖亦互相讥嘲。太白赠子美云:‘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苦’之一辞,讥其困雕镌也。子美寄太白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细’之一字,讥其欠缜密也。”
可以说,李白的诗歌是探究人生道路的工具,是路上走累了用来舒忧解闷的一把琴。比起立言来,他把人生自我价值实现的定位放在了立功。在这方面,如果说他的酒是用来醉忘的话,那么他的诗歌就是用来神游的。他最喜欢“玩”乐府诗歌,翻开其集,卷一到卷四都是乐府,乐府诗歌占其诗约四分之一。就是因为这种诗歌样式具有类型性和非事实性,通俗点说就是可以编出来一套一套的,不必关涉个人隐私和本事背景;而且可以随性而发即席演唱,是独乐乐或众乐乐的好方式,因此诗人乐之不疲。李白善歌,从年轻时就开始了。晚年在宣州饯别李云所作《饯校书叔云》有“少年费白日,歌笑矜朱颜”之句可证。其作中“歌”的意象俯拾皆是。崔宗之首次谋面李白,见到的诗人是:“双眸光照人,词赋凌《子虚》。酌酒弦素琴,霜气正凝结。”
诗人李白其实并不重视作诗,如他自道:“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儿戏不足论,五噫出西京”(《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这种情形比起白居易那种“人各有一癖,我癖在章句”
那么李白的人生第一要义是什么?一言以蔽之——建功立业。李白的功成身退世界观,在出蜀后作于寿州的《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就有了完整明确的表述:“申管晏之道,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矣。”
我们跟随着李白的诗笔,看到他在诗路上的寻游创造出一道流动的风景线,这道类似于电影蒙太奇式的风景线里,不仅有现实世界的云、水、风等等的流动、各地风土人情的描画,还有转换为非现实世界的虚构悬想。他的诗歌、尤其是他最擅长的歌行中的意象,在人间、仙界、古往今来之间大幅度地跳跃,没有时间、空间的逻辑秩序,我们几乎找不到他思路的跳板。他的“诗路”似乎不是用脚走出来的,而是“飞”出来的,可谓天马行空独往独来,古来人们称之以“谪仙”、“诗仙”,即道出这种不约而同的飘逸感觉。诗歌本是“天上”的东西,不必一一坐实于地面。白居易当年自叹自己为之下过一番工夫的讽喻诗不受大众欢迎,倒是那些写“风情”的诗歌受到大众追捧,其原因就是他提倡“核而实”的效果,把本属于形象思维的诗歌作成了诗体新闻。花至半开、酒至微醉为美感之最高境界,同样,诗之美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不可失却它来自距离感和想象的含蓄美。李白式的“虚美”,其诀窍在于浪漫手法的利器——想象和夸张,他在这方面达到了顶峰。
然而和屈原那种“神胄”式的上天下地的求索一样,李白诗路的“寻游”也带着强烈的主观性。他诗歌里的意象虽然呈现出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大幅度跳跃,但是这些意象万变不离其宗,其深层内涵都指向功业理想。从这些意象表现的情感抑扬来看,他的情绪时常一会儿失望、一会儿希望,大起大落,但是失望追随者希望,希望驾驭着失望。和李贺“二十心已朽”、“一心愁谢如枯兰”式的绝望不同,李白终其一生从来没有放弃对理想的寻求。他的功业理想是个热点,笔下意象都朝向这个热源,使诗歌呈现出千回百转的美感和令人感动的执著。李白的诗路,是寻游、寻求之路,和悟空的僧人、疏懒的嵇生不同,他是生活在理想中的人。友人魏颢描述李白的样貌是“眸子炯然,哆如恶虎,或时束带,风流蕴藉”
李白曾自称“海上骑鲸客”、“海上钓鳌客”。杜甫《送孔巢父游江东兼呈李白》诗曰:“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信今何如。”这两句一作“若逢李白骑鲸鱼,道甫问信今何如。”清人仇兆鳌《杜诗详注》按:“骑鲸鱼,出《羽猎赋》。俗传太白醉骑鲸鱼,溺死浔阳,皆缘此句而附会之耳。”其实按照时序,李白死因的“捉月”在先,人们想象他死后成仙的“骑鲸”在后。《一统志》:“捉月亭,在采石山,世传李白过采石,酒狂水中捉月,后人因以名亭。”
李白的寻游(确切说是寻求)是艰辛的,其动因来源于不满足。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撞击和巨大落差,使他生活在压力和痛苦中。和当时所有士人一样,李白建功立业的出路也只能在读书、科举、做官的窄缝中展开。而李白既然由于特殊的家世没有了科举一途,其通往理想的寻求就更艰辛。他必须引人注目表现超常,来博取名声、引起引荐者的关注。而这位“不屈己,不干人”、慨叹“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白,无形中“心为形役”,其诗心和道路形成尖锐的矛盾,这是一个发生在封建时代中特定个体上的耐人寻味的悖论!
因此,我们在诗行中感到李白心底深处巨大的孤独感和彻骨的悲凉。如果用节候来形容的话,他的心有如春草初生的立春,他那心底最柔软处总是春意盎然,而却又总要面对一个冷酷的社会。他自道:“苦笑我夸诞,知音安在哉?”(《赠王判官时余隐居庐山屏风叠》)“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上李邕》)“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滴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大言往往和狂妄联系在一起,人们对李白的狂傲也是看不顺眼的。李白《醉后答丁十八以诗讥余捶碎黄鹤楼》诗就说:“一州笑我为狂客,少年往往来相讥。”他所谓:“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鸡聚族以争食,凤孤飞而无邻。”“揽涕黄金台,呼天哭昭王。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独酌聊自勉,谁贵经纶才。”“欲献济时策,此心谁见明?”“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拔剑击前柱,悲歌难重论。”“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击柱心茫然。”我们从这些表述中感到的,是一颗孤独伟大的心灵的搏动。
李白的乡愁描写脍炙人口,历来为读者所喜爱:“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渡荆门送别》)、“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春夜洛城闻笛》)、“梦绕城边月,心飞故国楼”(《太原早秋》)……然而诗人毕其一生都没有说他愿意落叶归根老死故宅。从他天宝十二年(753)一度归蜀却又于翌年春天很快出蜀,重又回到他定位为武功报国首选地的金陵,以及他终焉青山的嘱托,即可说明问题。然则李白的“故乡”指什么呢?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心灵的家园、他追寻的理想。这是一个虚泛的艺术空间。他的乡愁和对故乡的依恋之情,骨子里是对理想的追寻。李白的“故乡”在路上,他的诗路亦即思“乡”之路。松浦友久谓之“客寓意识”,是很有见地的。
李白乡园的四川盆地固然是天府之国,有易守难攻的蜀道天险,居之可安,然而对于天性不“安分”、一心想要使“海县清一”的李白来说,乡居蜀中,虽可苟安一隅,终有井蛙之厌。家乡远离政治中心,不能实现理想,于是他走出盆地、把理想放在了寻游的“路”上。从今天的地质理论来看,印度板块和欧亚大陆板块亿万年来缓慢而不停的咬合撞击,撮耸起了喜马拉雅山、青藏高原。而蜀地恰恰在这高原脚下冲撞多发的褶皱地带。人是自然的一分子,地底传出的震荡气息,一定会让众生有所感应。一代代持续下来的走出四川盆地的现象,发自其“集体无意识”中,固然有摆脱井蛙格局寻求富裕的冲动,又何尝没有远古以来积淀的这种隐隐的不安呢?自诩“视通神明”的李白,是及其敏感而情绪化的人,在其潜意识中当贮存了这种“气场”或曰信息。他的走出四川盆地几乎不再顾返、最后终焉“青山”,绝非纯粹的个人行为,而足可引发人们太多的关于宇宙、人生的思考……
正因为李白把自己诗歌用作娱情,是他寻游理想之路上“神游”的工具,即便用诗歌酬唱时,也常常是俱怀逸兴,作为同气相求的沟通和娱乐。于是他的诗歌不像一些专意立言的诗人那样注意记载本事背景,往往在时间、空间、人名等要素上都不甚了了或一笔带过。这样,就带给了人们太多的悬念,可以说李白的“诗路”历来是个迷宫,至今还有不少悬而未决的谜。
尽管诗是“天上”的,不必一一坐实;尽管李白作为一个务“虚”的浪漫诗人,比较起本事背景来,其诗歌的艺术魅力更吸引人,然而,李白毕竟是特定时代的一个活生生的个体,其诗歌的美感更加源于生活本事中的喜怒哀乐。是以研究其诗,仍当遵循知人论世的传统路子,在考察作品本事背景的基础上,进一步探求其艺术诀窍和美感所在。否则只能停留在浅表的欣赏层面,而达不到鉴赏的高度,即如沙滩上盖房子,是不牢靠的。笔者在多年以来的李白研究过程中,也是先被其诗美所吸引,而在深入鉴赏时,往往遇到关涉人名、地名、事件的很多谜团,于是“扑”入这些谜团,渐渐地竟至不可自拔。看到许多研究成果,深受启发的同时,也产生出不少疑问,于是探究下去,时有心得,逐渐积累。到现在,虽然不能对李白诗路知之甚详,但也想把在其中的一些发见拿出来与大家分享。或能抛砖引玉,亦可欣慰。
拙稿第一部分“文治建功之梦”,大致论述李白在长安放还之前的踪迹事迹,包括李白的家世特点、李白的出生地、李白22岁出蜀后的长安洛阳之行、李白和杜甫的交游、李白三次游历越中的时间及事迹、李白的罗浮之游、李白在山东的生活历程、李白诗歌中“钓鳌”意象的情感内涵及其转变、李白的婚姻等。其中李白少年游京洛考、李白的罗浮之游、李白开元二十一年(733)、开元末年的两次游越几个题目,是自己多年研究中基于考证的创新之处。在出生地、李杜交游、山东诗路、婚姻、钓鳌意象等题目的论述中,也在详审文本、参考学界有关新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多有自己的见解。关于李白在山东的“诗路”、一度归蜀、对金陵和南陵等地的流连和情结等,论者和成果众多,笔者惜其偶有散乱不一之瑕,于是对这些问题分别进行比对、梳述,其中按照时序加入自己的一些创新之见,力图使之详善。
第二部分“武功报国之想”,“诗路”的内容大致从李白长安放还开始,包括李白的归蜀、在金陵和南陵的生活事迹、天宝后期以及安史之乱以后的行踪和交游事迹。这部分内容基于考证的创新之处,是从李白对金陵的地域观念以及他在安史之乱爆发后的尝试等方面,考证阐述李白生平后期的武功报国意向及其尝试,从而论证李白一生拟定和实践功业理想过程中由文治到武功的变化。论证出李白早在长安放还后,就基本上把建功立业的实施方案由“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文治”,转向了军功报国的“武功”,并且为之进行了不懈的奔走努力。
第三部分“内涵、艺术之光”,拟将重点放在笔者近年来关注的李白乐府研究方面。其中有关的三篇,对李白乐府诗歌进行了较为系统深入的考论,在李白乐府诗歌的创作动机、主客观原因、分类、成就等方面提出一些新的见解。
拙稿的“谋篇布局”,大致以李白的长安放还为界线,将其“诗路”分作“文治建功之梦”和“武功报国之想”这样两个时段试加阐论,再加上“内涵、艺术之光”的部分。窃拟在这样以时间为线索贯穿“空间”事迹的构架中,有详有略地贯穿自己的一些有关发现。当然,李白生平前期也曾有过武功报国、走向塞漠的动机和举动。拙稿这样分“文”、“武”两段来布局,只是大致地划分,旨在使各篇既独立成章,又能环环相扣,能够约略按照时序构成系列。其中有冥思苦想的艰辛之处,也有囿于材料、精力的局限稍微粗针大线的蠡测。斗胆拿出,还请学界方家指正。
卢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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