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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尚书
杜甫及杜诗研究,宋以后蔚为显学,并进而成为专学——“杜诗学”。“杜诗学”这个称谓,盖首创于金人元好问,他著有《杜诗学》一书,书虽久佚,而《杜诗学引》一文尚存。我颇欣赏《引》中这两句:“窃尝谓子美之妙,释氏所谓学至于无学者耳。”老杜尝读书过万卷,早有济世志,然遭世不偶,时值安史之乱,宇内腥风血雨,兵戈遍野,他举家衣食无着,流离于陇右蜀左,浪迹于巴峡楚湘,真所谓“诗人例穷苦,天意遣奔逃”(苏轼《次韵张安道读杜诗》)。于是将家愁国恨,江山草木之情,一以诗发之,遂道尽人间哀乐,赤子胸襟。此盖即所谓“学至于无学”者也。此岂“无学”哉!“学至于无学”方是真学问、大学问,有真学问、大学问,方才有真诗歌。如他的不朽诗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凤凰台》)等等。嘻!此等高境、妙境,若无大学问,大怀抱,岂能道之?“学至于无学”,方是为学的最高境界。
有大学问必被众人爱之、慕之、研究之,不欲立“学”也难。宋人刊有《黃氏补千家注杜工部诗史》一书,乃黄希、黄鹤父子补注。所谓“千家注”,“千家”盖约数,极言宋代杜诗研究者之多。黄氏父子生活在高宗末至宁宗嘉定年间,这是宋代杜诗研究的鼎盛期。王士祯曰:“千家注杜,如五臣注《选》;须溪评杜,如郭象注《庄》。此髙识定论,或訾之,余所未解。”(《分甘余话》卷四)对该书评价很高,直以唐五臣拟之。元好问《杜诗学引》称“杜诗注六、七十家”,这是在宋金对峙、南北隔绝情况下所能见到的数字,也已十分可观。据统计,从唐至清,有关杜诗的编集、注释、诗话、评点、论述的专门著述,有文献可征者即达七百余种(《宋代杜诗学史·绪论》引张忠纲《杜集叙录》)。清亡至今百余年,海内外学者用各种语言文字撰写的杜诗研究论著尚无人统计,不知其数。一九六二年,杜甫被世界和平理事会推选为世界文化名人。时至今日,杜甫及其诗仍是学人讲习、研究的热点、重点,经久不衰,无与伦比。
魏景波同志踵前贤之后,亦热心于杜诗研究,不过他的视角是宋代杜诗研究之研究,撰写了一部《宋代杜诗学史》书稿,正放在我的案头,即将付梓,嘱我为其作序。没有理由推辞,只好从命。
景波师从复旦大学陈尚君教授,获博士学位。然后负笈入蜀,谬与我合作进行博士后研究,这部《宋代杜诗学史》,即他出四川大学博士后流动站时提交的研究报告。景波在复旦主攻唐代文学,尝谓予曰,读博士后乃欲由唐入宋(鄙人忝治宋代文学及文献),其好学如是。是稿原仅二十余万字,现已增补至三十三万,其间对宋代学者的杜诗研究论著稽考殆遍,然后条分缕析,由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解读。有宋是杜诗由“冷”转“热”并被江西诗派确定为“诗祖”的时代,研究者群从,成果十分丰富,但相关资料多散见于浩如烟海的文献之中,要一一梳理并酝酿成“史”,难度之大,足令畏缩者却步。景波迎难而上,克服了许多困难,在史料搜集、框架建构、论点确立等各个环节,都下了很大功夫。他说:“一部宋代杜诗学史,在学理上应该既是杜诗研究史,也是杜甫的接受史和影响史。其中,研究史与接受史代表了宋代杜诗学史的两翼,宋人在整理研究杜诗的基础上学习接受杜诗,又在接受杜诗的过程中,深化对杜诗的研究,此二者关联紧密,无法割裂。”(《绪论》)此言甚善。基于这种理解和设计,故全书层次丰富,立体感强,披卷时见妙语,论述不乏精义。与当年的出站报告比,质量有了大幅提升,较之学界的同类著作,也自有鲜明的特色,当然缺点或疏误谅也难免。
在本书《后记》中,作者自谓“生性疏懒”;“疏懒”未必,但他做事不慌不忙倒是实情。出站十年了,方推出此书,其“定力”可见一斑。四川有句俗话,曰:“好先生不在忙处。”意谓欲做成大事,不必急于一时。景波就是位很有耐性的“好先生”;其实呢,他又何尝没有时不我待的焦虑?目前正值盛年,学术之路走得正欢,但愿他多出成果,出好成果,为繁荣学术做出自己的贡献。
是为序。
2016年6月25日,写于成都江安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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