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亮是我的博士生，2006年春入学。她浙江大学美学硕士毕业，从她的导师潘一禾教授和其他老师那里受到过很好的训练。当初小亮和我说，要选宇文所安的唐诗及其诗学研究为论文题目，我并不完全赞同。宇文氏近若干年来在我国很热，关注的人很多，研究论文也颇不少了，搞得不好可能就是凑数。宇文氏的研究路向多变，甚至是不避自相矛盾的，这样的学术立场固然可以前后思想变化来作解，但变化的动机可能很复杂，我猜测和他偏好学术炫技有点关系。宇文氏的学术渊源也让我犯疑。

不过，我还是同意小亮的选题，因为她硕士期间搞的是西学，选一个有西方背景的汉学家来研究，有她的优势。更为重要的考虑在于，宇文氏是具有原创力的学者，有其值得研究之所在。宇文氏研究唐诗，确实有创获，让我钦服的是，他提出盛唐成熟的律诗是出于初唐的宫廷诗。搞文学史的人都知道，以往我们遵循群众史观，好像诗歌发展的活力都是来自民间下层，出于民间的诗歌就重视，出于宫廷的诗歌则评价不免负面，如对六朝的宫体诗往往否定居多。自然，宫廷诗不免被轻轻看过，但宇文氏却从此一以歌颂酬对为主的亚诗体发现了律诗的成长轨迹。此一看似纯技术的分析，却导致了诗学史研究的突破。律诗的研究汗牛充栋，怎么宇文氏就能说出些前人没有说过的话呢？看来，他之在我国学界受到尊重，并非出于西方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之类的崇洋心理。

至于宇文氏的学术渊源，我之起疑是他究竟在西方思想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来源？这个他自己是从来不说的。有一次，我参加浙江大学国际文化学系本科生的学士论文答辩，答辩者中有一位来自日本的留学生，他的论文题目是日本著名史学家内藤湖南的中国历史宋代近世说。这让我立刻联想到宇文氏的大作《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其间会不会有某种联系呢？我把此一想法告诉了小亮，让她去摸一下宇文氏的学术传承，果不其然，他在20世纪70年代初曾经到日本留学一年，是清水茂（Shimizu Shigeru）的学生，并经常向唐诗专家吉川幸次郎求教。两人都属内藤湖南所在的京都学派。这样，他就极有可能吸收内藤湖南的宋代近世说。因为历史的分期关系到学术史的走向，极为重要，宇文氏正是运用此一观点来引入现代的意识。在我的建议下，小亮的论文对宇文氏中国“中世纪”说与内藤湖南的中世说之联系作了细致、持平的分析，读者诸君不妨细读。而宇文氏绝口不提内藤湖南，倒是让人颇为费解。

小亮论文的外审意见我觉得比较公允，大意如下：

其一，是注重大叙事，即看研究对象的大处，有没有较大的发明，譬如宇文氏所谓“非虚构诗学”、“中唐新变论”、“同时代诗歌语境视角”等，都是抓得很准、得其要义的。论辩往还的结果，可以推进对文学史的新理解。

其二，在思想史的体与文学史的用之间，贯彻体用不二的诗学思想。这体现在作者对宇文氏所忽略的道禅思想传统的纠偏，有力地透过比较而推进了对诗学传统的认识。

其三，是对中国学术传统立场的强调。这是近年来学术界由于文化自觉而有意识加强的一种新风气。作者透过有理有据的细心发掘，彰显宇文氏思想深处的西学背景，这有助于我们更客观冷静地读宇文氏的著作。

这三条，固然是肯定了小亮的研究所运用方法的得当，不过，也可以从中看出学者们对宇文氏学术作评价时的某些倾向，即肯定之中，不主张对他盲目作好评、无端助长其学术强势，而是要看到他的学术的西方来源，他对中国古代诗歌所作的研究和评价是有其学术倾向性和局限性的。我很赞同这种全面、慎重的学术态度。

小亮的论文之所以出新，有两个原因。她具有细密严谨的分析能力，把握全局的功夫突出，论文平衡感很强，娓娓道来，渐渐服人，从不发故作惊人的高论。还有，她的英文功底了得，可以流畅地阅读英文原典，宇文氏的晚唐诗研究专著《晚唐诗：九世纪中叶的中国诗歌（827—860）》（The Late Tang：Chinese Poetry of the Mid-Ninth Century（827-860））还没有翻译成中文，小亮读了他的英文原著，无疑给她的论文注入了新鲜感。

小亮的论文颇有一些让我意外之事。其一，在论文写作最紧张的一段时间，有一天她和我说，最近被一起电话诈骗骗去万元。这是一个低级的骗术，小亮居然上当了。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稀里糊涂地汇了钱。我们当然难以想象，一位智商如此之高的博士，竟会犯这等低级错误，如果不把此事解释为写论文出神了，还有什么更为妥帖的理由呢！

其二，小亮的论文送匿名外审竟然得了全优，五个评委一致给了高分。这在我的博士生论文评审中是第一个。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会长、华东师范大学的胡晓明教授给我发来电邮，说有一篇博士论文送到他那里了，写得很不错，估计是我的学生，吩咐我让小亮把论文整理一部分，送给他所主编的《古代文学理论研究》发表。

其三，小亮的论文很快发生了影响。她的论文答辩是在2009年6月末，同年11月在成都召开的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第十六届年会上，就有人在大会发言中提到，张节末教授的学生已经做了宇文所安唐诗研究的题目，看来小亮的研究给了他深刻印象。会下亦有研究生来问我，你的学生做得不错，宇文所安是不是还能继续做？我回答是不必了。一则因为做的人多了，要有新意非常不容易的；二则因为小亮的论文一时难以超越。当然后面那句是没有说出口的。

这三件事，如果说第一件让我哑然失笑，那么第二件就给了我意外之喜，第三件则让我真切地感受到好的学生会给老师带来什么。

此书在她的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而成。这本书出版以后，我想宇文先生会认真一读。相应于小亮的艰苦付出，此书得到国内同行的首肯，也是可以乐观的。

小亮已经走出了可喜的一步，作为导师，愿她今后走得更远。谨作此序以为纪念。

张节末

2010年3月8日于杭州西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