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古代文学理论，是中国古代文学家、文学理论批评家对文学创作、文学欣赏以及各种文学现象的认识和总结。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有自己产生的土壤，有悠久的历史传统，有自己的名家，有各种形态的理论著作，有自己特殊的范畴、概念和理论体系。这些，构成了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民族特色。

一种文学理论、文学思潮、文学流派的形成，总是与特定时代的政治、经济、哲学、道德、宗教等分不开的。综观中国古代的文学理论，能够形成体系并对后世发生了深远影响的有三家，即儒家、道家和释家。儒家以孔孟为代表，重视文学的社会政治作用，强调言志、载道，尚实用，重功利。道家以老庄为代表，他们谈道论德，融宇宙人生为一体，在这些玄虚的论述中，触及了文学艺术的本质、特征、规律等一些重要问题，他们的思维方式，与艺术的审美思维相契合，这就形成了重审美、重艺术的一派。释家是外来的思想文化，它既是一种宗教，又是一种哲学，一种理论。它自从汉代传入中国，就与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特别是道家的思想文化在一定程度上结合了起来，对中国的文学和文学理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儒家和道家，是中国土生土长的传统的思想文化。在先秦，儒道和其他各家，竞相争鸣，自由发展。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道法诸家几乎被视为异端，而儒家的思想一直占统治地位，历来受到学者们的重视，研究成果也富。道家的哲学、美学、文学思想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事实上道家在这方面的影响是巨大的、深远的。老庄虽然没有直接谈论文学创作和文学理论批评，但他们在谈哲学、政治、道德、养生等问题中，却更深层次地接触到一些美学和文学问题，在对社会现实和文学艺术的否定中，包含着对文学理论的深刻启示，他们对文学现象比儒家有着更为本质的理解。在先秦，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的美学观、文学观，与以孔孟为代表的儒家的美学观、文学观，可以说是双峰对峙，二水分流，都是中国文学和文学理论产生和发展的重要源头。儒家的文学思想中的积极因素，对中国文学和文学理论固然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构成了中国文艺传统中主导的一面，但是其中保守的成分却禁锢着文学艺术的发展。道家的美学、文学思想则对儒家的美学、文学思想体系起着冲击和解放的作用。可以设想，如果没有道家强调的精神自由、超功利、重审美的文艺思想的追求，那么，中国的文学观念始终被束缚在儒家的明道、征圣、宗经、美刺、教化这些范畴内，艺术和艺术美学就不会有如此重大的成就和发展。因此研究道家的哲学、美学和文学思想及其对中国古文论的影响就有着重要的意义。

二

研究道家哲学对古文论的影响，主要是研究老庄哲学对古文论的影响。道家本是以老子和庄子为代表的学派。“道家”之名始见于西汉司马谈《论六家之要指》。其文称道家为“道德家”，列为九流之一。道家创始人为春秋末年的老子。他著有《道德经》，亦称《老子》。据《论六家之要指》所载，老子之后有杨朱，其学说是主张“重生”、“贵己”、“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反对墨子的“兼爱”、“尚贤”和孔子的伦理思想。杨朱之后，在齐国稷下出现了道家的几个流派，其中有主张“澹然与神明居”的“关尹派”（庄子《天下篇》曾把他与老子并列），有主张“情欲寡浅”、“见侮不辱”、“禁攻寝兵，救世之战”的宋钘、尹文派，还有主张“弃智去己，齐万物以为首”的田骈、慎到派等。这些学派在当时受各家的影响，其学说或杂有墨家的主张，或杂有法家的学说，不完全是道家之旨。例如田骈、慎到派，虽然庄子《天下篇》把他们与道家并列，司马迁的《史记·孟荀列传》说他们“学黄老道德之术”，但他们又倡导“法”和“势治”，主张“抱权处世”、“无为治天下”，要君主持权位之势以行法，所以荀卿又称他们“尚法”，而宋钘、尹文派的主张则与墨家相差无几。老子学说的传承者主要是庄子。《史记》以老庄同传，称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老子之言”。老子学说经庄子创造性的发展，达到了全盛，所以后世称道家主要是指老庄学派。由于时代的不同，认识的差异，老子和庄子的思想并不完全一致。比如，在矛盾对立及其发展的问题上，清静无为的问题上，他们的认识就存在着差异。由于这些不同，在道家思想就呈现出复杂的现象。

道家思想又是在与儒、墨、法、释等各家相互排斥、相互吸收的矛盾斗争中发展的。由于诸家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不同，对同一个社会现象就有不同的看法，对医治社会弊病所开的“药方”，自然也就大相径庭，因而各是其是，互相辩难。但由于他们又是同一个社会的意识形态，有着相同或相近的利益和要求，而又互相吸收，互相融合。特别是到了封建社会的后期，儒、道、释的融合成为主要的趋势。例如，明代释德清说：“为学有三要：所谓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憨山老人梦游集·说〈学要〉》）。由于这种原因，就使得中国古文论呈现出错综复杂的情况，一个作家，一部作品，往往杂有儒、道、释各家的思想，一个理论概念，如“虚静”，儒、道、释都有相同或相近的看法，这就又增加了辨析道家对古文论影响的困难。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注意了多方面的考虑和分析，以定其主次，辨其正误。

三

在学习研究中，我注意了以下几点：

首先，探讨道家美学文学思想体系。

在先秦，文学创作总的说来是不发达的，对于创作经验的理论概括亦少有，诸子的美学、文学思想一般地说都是在谈论哲学、历史、道德、社会等问题中表现出来的，而且都比较零碎分散，没有系统的美学、文学理论著作，老子、庄子也是这样。后世学者对老庄的研究，大都致力于他们的哲学思想，至于美学和文学思想的研究则比较少，而且对具体问题着眼多，对文学思想体系探索少，使人有难窥全豹之感。鉴于此，本书试图对老庄的文学思想体系作些探索。我们知道道家的哲学核心是“道”，“道”虽然是他们虚构出来的，但它却包含了自然、社会、人生许多有价值的东西，给文学及其理论以宝贵的启示。从这一情况出发，我们认为道家的文学思想体系，也仍然是围绕着“道”展开的。以道为中心，以直观体知为基本思维方式，以自然论、虚静论、形神论、言意论为主要内容，以对现实的批判和对理想的追求为归宿，形成了对后世文学文论影响很大的道家文学思想体系。如果顺着这个思路去探索、去理解，那么，他们关于美学、文学方面的见解及其内在联系，或许就较为易于掌握了。

其次，把老子和庄子对后世文学及其理论的不同影响加以区别。

老子是道家哲学的创始人，他把“道”提高到宇宙本体论的高度来认识，大大超过了殷周以来“道”的概念，在哲学上对后世的影响很大，但在美学和文学思想方面的影响却不如庄子。老子对后世文学思想的影响，大都是间接的启示，而直接谈论的却很少。庄子则不同，他是孔子之后，同孟子一样，从事文学活动的重要人物。所不同的是，孔孟文学活动的对象是《诗三百》，这是前人创作的结晶，孔孟多从社会学和鉴赏论的方面进行阐释。而庄子文学活动的对象，是自己的散文、寓言，着眼点是自己的精神感受，因而他们对后世的影响，主要是在创作方面。由于老子和庄子的这些不同，所以后人对老庄的研究，着眼点也就不同，在美学、文学思想方面往往重庄而轻老。本书试图加强对老子美学和文学思想的探讨，以便全面了解道家文学思想。

最后，研究的原则。

道家的哲学、美学和文学思想，作为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内容丰富，源远流长，对中国文学艺术的发展，民族特色的形成，起到了重大的作用，是中国思想文化一宗宝贵的遗产。这宗遗产又是过去时代的产物，打着时代的阶级的烙印，正确和错误并存，精华和糟粕互见。根据这一情况，我们认为在研究上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批判继承的原则，科学地加以整理，作为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借鉴的思想材料。那种忽视或蔑视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盲目崇拜西方近现代某些哲学、美学、文学的态度和做法，是我所不取的。反之，不加分析批判地宣扬传统思想文化中消极有害的东西的行为，也不敢苟同。我们认为只能以科学的态度和方法去对待它。

一种文艺思潮，一个理论观点的出现，不是孤立的现象，而是有其经济的、政治的、文学传统的等外部和内部的原因。本书探讨道家哲学对中国古文论的影响，力图与外国文艺现象中有关之点联系起来，通过分析比较，定其优劣，也试图看看现在我国文艺领域内所出现的新现象，所取得的新成绩，与道家的哲学、美学、文学思想有什么关系，探其源，究其实，对其作出科学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