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伟毅

在《爱与哲学》中，我主要选编了郝长墀教授过去发表的部分中文论文（其中“爱作为溢满性现象”一文是会议论文），其中有数篇文章是近期经作者（郝长墀教授）加以修改、整合而定稿的。所选编的学术论文虽然分布在不同的篇章里面，但在它们当中一直贯穿着一个核心主题——爱。在不同的文章中，作者从不同的角度来谈论这个主题，根据文章所关涉的角度不同，我把这些论文分成了五组。

一

第一组汇集了作者直接谈论“爱”的论文。在这组文章中，作者论述了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与爱之间的不同关系，从而揭示中西哲学的差异。作者指出，当代西方哲学危机的出现原因在于对爱的遗忘，哲学有必要使自身回到自身与源头之中，即回到爱之中。作者通过探讨人的灵魂的疾病的表现方式与根源，论述了灵魂与爱之间的关系，并阐释了源初性的爱的要义。作者还通过对保罗·利科思想的分析阐述了爱与正义之间的关系，指出利科对爱的理解可以用马里翁的现象学思想来表达，即爱是溢满性现象；并指出正义根植于爱，利科所做的工作事实上是旨在让正义回到爱的怀抱。

第二组汇集了作者的神权政治思想研究论文。在这组文章中，作者通过论述墨子和苏格拉底对民主政体的怀疑态度、孟子的“民贵”思想与《尚书》中以“天”为核心的政治思想，揭示并阐发了一种以天意为基础的神权政治思想；并论证了《尚书》事实上并不是儒家的经典，而是墨家的经典，它是墨家思想的先驱。作者指出，神权政治的核心概念是正义与爱，正义与爱来自天（或神），政治的真正基础是天意（天的意志），而不是人的意志。

第三组汇集了作者的伦理思想研究论文。在这组文章中，作者论述了墨子的伦理思想与功利主义、儒家伦理思想的实质性区分，指出在墨子那里，爱是无私的与无条件的，我对他人负有责任，我有责任去满足他人的物质利益。作者指出，墨子的伦理思想与西方思想家列维纳斯是相近的，而与功利主义是对立的。作者对伦理关系的理解与对价值的理解具有某种意义上的内在关联性与一致性，在对于价值的理解中，作者指出并论证了这一观点：我与他者的单一的伦理关系（我对他者负有无限的责任）是价值的真正形而上学根源。

第四组汇集了作者的科学与宗教关系问题研究论文。在这组文章中，作者叙述与评价了西方学者在科学与宗教关系问题上的最新研究成果与学术观点，指出科学事实上是无法证明或证伪宗教信念的，不同的科学家基于不同的信念会对科学与宗教之间的关系做出不同的解释。作者还指出，宗教信仰并不是人类理论活动的结果，科学知识关心的是普遍性，它要求科学家对个人利益的悬置；宗教知识关心的是个体的生活与生命，它要求宗教信仰者投身于自身的信仰。

第五组汇集了作者近年来的现象学思想研究论文。在这组文章中，作者讨论了逆意向性问题，指出逆意向性所遵从的是让事物在其自身之中显现自身，这与现象学的根本原则是一致的。作者分析与探讨了法国学者多明尼哥·杨尼考（Dominique Janicaud）对于现象学的“神学转向”的批评观点，指出杨尼考的指责与批评是没有根据的，马里翁与列维纳斯事实上都继承了现象学的核心精神与基本原则，杨尼考的批评源于他对现象学基本精神的误解。作者还探讨了黑格尔和阿伦特的政治现象学思想，指出“认可”是黑格尔政治现象学的核心概念，而阿伦特政治现象学的核心问题则是人作为人是如何显现的。

二

对于爱，我们一般会把它理解为人自身的一种情感，在这样的语境下，爱所指向的是某个主体主动地爱某人或某物。但在本论文集中，对于爱的理解被拓宽了，根源性的爱并不是以作为人的情感、情绪的方式而呈现出来的，作者承接基督教与墨子、列维纳斯、布伯等思想家对爱的理解，指出源初性的爱是责任与行动，它的根源不在人身上，也不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在世界之外。

在拓宽对于爱的理解上，作者围绕着“关系”这一关键词而展开。在论文集里面，作者指出，自爱是建立在作为自然情感流露之爱的基础上的，在自爱之中，人与他者之间的关系是以我或者我们（自我）为中心的，这样的爱并不具有道德内涵，它会随着情感冷热、利益轻重而被改变；真正的爱是无私的、无我的，它是责任与行动，在这里，他者才是中心，在他者面前，我是被动的，我对他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我不能空着手迎接他者。作者指出，真正的爱根基于责任与永恒，在我与他者的关系上，我必须无条件地对他者负责，他者支配着我，这是墨子与列维纳斯对源初的伦理关系的相同理解，它也是价值的真正的形而上学根源。

在虚无主义盛行的今天，责任、价值与智慧是如何可能的？在本论文集里面，作者通过汲取、融汇中西方思想资源，对此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对于如何理解人自身，理解科学、伦理与宗教之间的关系问题，理解哲学思想上与当代社会生活中我们所面临的一些困境并探索如何走出这些困境来讲，作者的回答或许能给我们不少有意义的启发。

作者在本论文集里所呈现出的观点也有需要商榷与进一步探讨的地方。就作者的神权政治思想观点而言，在祛魅了的当代政治与社会生活中，神权政治的可能性是值得我们做出更多讨论的。在价值多元化的当代社会中，自由主义之所以成为多数人的共同选择，重要原因在于其内在的兼容性，神权政治思想对自由主义的前提与预设提出了重要的批评，兼容这一批评声音并对自身做出反思，在此过程中拓宽自身的思想视域，是自由主义的某种自我证成。神权政治如果是可能的，其可能性应当在人们相互的讨论、说服与接受的过程中实现（脱离这个过程，它的实现就可能潜藏着某种危险，从而陷入某种困境与悖论之中），而人们相互讨论与说服的过程事实上就是一个民主化与自由化的过程，因此，神权政治与自由民主制之间的关系问题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作者在文章里对这个问题并没有做更详细的论述，因此它是有待我们做出进一步探讨的。也就是说，本文集里的内容与观点是具有开放性的，而它们所能带来的更多思考与探讨事实上也是文集自身的内在意义之一。

本论文集最重要的意义或许并不在于作者表达了某个或某些具体的观点，而在于作者在这里所呈现出的视域，这种视域是对于我们的自然主义倾向与日常生活中的一般视域的转变，它对于我们反思与悬置自身的偏见与前见、打破思维里面的坚冰而言，具有重要的意义。因此，对于文集里的观点，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判断，但无论同意与否，作者思想的声音值得在本论文集里呈现，值得我们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