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个地球上最高级、最复杂的动物，从他以直立人——真人的姿态出现在地球上算起，至今大约已走过近400万年的历史了。其间经过了漫长的自然选择和繁衍、进化，并与生存环境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拚搏战斗，终于以类的存在方式，使自身保存了下来。

大约在1万年以前，人类开始了自己历史的新阶段——新石器时代。那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人类利用自己早已掌握了的劳动杠杆，不仅使自身在心理和生理上获得了巨大的发展和进步，并且最终地使自己脱离了低等动物而成为人——“现代人”。而且还利用这根“杠杆”创造了“人”这个特殊的类，以区别于其他类存动物的种种奇迹，创造了人类史前文化的辉煌，表现出“人”类的非凡智慧和毅力以及他的光辉未来。大约距今7千年前，人类结束了自己历史的蒙昧、野蛮等史前文化阶段，跨入了自己历史的又一个新时期——文明期。

文明期是人类历史发展的飞跃时期，它意味着人类创造了新的更高的文明。埃及的金字塔，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就属于人类早期文明的奇迹。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所创造的精神和物质财富，成加速度式的倍增。正如恩格斯所说，资本主义在几百年间创造的财富，超过了以往历史创造的全部财富的总和。

尽管人通过自己的勤劳智慧，创造了历史和现实的物质和精神财富，创造了与自然相对立的社会及其种种派生物，但随着历史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人类又陷入了一种极大的不幸和悲哀。即从“人”这个“类”中分化出了等级贵贱、贫富差别、剥削压迫、统治和被统治……等不平的现实。其中少数人统治和奴役着大多数人，一部分人控制和掌握着另一部分人的发展和命运，所谓原始的公正和平等在人类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然而不平则鸣，不平则斗。自那时以来，延续了几千年的人与人之间的斗争，至今从未停息过。那是富人与穷人，掌权者与无权者，正义与非正义，光明与黑暗……之间的斗争。“权”以及隐藏在它背后的名、利、色……既是引起“斗”的原因，又是进行“争”的目的。并由此产生出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中的冷酷无情、凶残狠毒、尔虞我诈、阴险狡猾、猜疑嫉妒、互相残杀……这类“怪物”，这是“文明”时期的另一种形式的野蛮，是人类脱离了低等动物而又回归到低等动物的那一面的表现。如果说人曾把这一切运用于自己的异类，以求得自身的生存，那么，今天则是把它运用于自己的同类，以求得自己的“权威”与“完美”，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惜去“回归”。但愿它随着文明的发展和人类理性、良知的提高，而从人类历史中永远消逝。

还是由于贫富和统治与被统治的存在，以及人与人之间相互斗争的激烈，使得人类在认识自身的真面目时或受到种种局限，或蒙上重重阴影，或愚昧无知，或虽知而不敢言……这不能不说是人类的又一种不幸和悲哀。

当历史进入14世纪以后，早已在西方封建统治和宗教特权这个“母体”中孕育成熟了的“婴儿”——新兴资产阶级，正在拚命地躁动和挣扎于其“母腹”中，高喊他要挣脱羁绊，进入人世。因此打破枷锁、拆毁藩篱，要求看到和重视人自身价值的，首先是西方资产阶级。当然，他们的目的既不是要反对和消灭阶级，也不是要消灭统治和被统治；而仅仅是为资产阶级的发展争得意志和行动上的自由制造舆论，扫清道路。14世纪中叶，以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为中心开始的文艺复兴运动，打破了在人的问题上的种种枷锁和禁锢，从而揭开了一个重视人、研究人、描写（绘画）人和宣传人的新时代。这一时期在上层建筑的各个领域都出现了一批杰出的人文主义者和资产阶级的早期自然科学家。用恩格斯的话说，那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又产生巨人的时代。特别是杰出的画家拉斐尔、达·芬奇和提香，以及雕塑家米开朗琪罗等人的绘画和雕塑，简直是对封建礼教和宗教禁欲主义的公开亵渎和挑战，并在科学和艺术上开辟了认识人的生理和心理……的新时代，从而奠定了近代西方资产阶级的人文科学和人本主义思潮的基础。这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关于人的问题的重要里程碑。接着，18世纪的法国启蒙学者们，又提出了“天赋人权”、自由、平等、博爱等资产阶级革命口号，进一步从理性上丰富和发展了西方资产阶级的人文科学和人本主义思想，是人类思想史上的又一次解放和政治上的一种抗争，在关于人的问题的发展史上，写下了新的篇章，至今仍具有现实意义。

在东方，以中国儒家思想为核心的封建礼教，几千年来，沉重地束缚和奴役着人们的思想，在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的重重压抑下，使人性扭曲，使人们的精神状态变得麻木、呆滞、懦弱和萎靡，不仅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闰土和阿Q一类下层劳动者是这种礼教的牺牲品，就是士大夫阶层中的一些有识之士，也往往生而怀才不遇，有志难伸，最终依然赍志以殁。如呼喊“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谭嗣同的结果就是一例。由于中国人在精神状态上的麻木和懦弱，使他们看不到自己作为人在天地间、在人群里、在事业上、在爱情中应处于何种位置，他们不懂得自己作为人应享有的权利和义务，不知道自己作为人应具有的人格和尊严，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掌握自己的命运，实现自己的价值和理想，以及如何去发挥自己的才能和智慧……在他们眼里只有皇帝，官绅、大人、主人、富人、丈夫、唯独看不到自己，唯独没有自己；只知自己是属于“他们”的，自己应该任“他们”摆布。这种失去了做人的主体性和进取性的精神状态，决定了中国人既不可能像西方人那样掀起一种以人为中心的文艺复兴运动，也不可能提出以尊重人、爱护人为内容的“天赋人权”、自由、平等之类的激进口号，更缺少去为之奋斗的实干精神，结果只能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们”去掌握，使自己永远处于被支配、被奴役的被动地位。这就是中国几千年来不合理的社会制度、不平等的社会现实得以延续的原因。这是中华民族的一大不幸和悲哀。

另一方面，由于缺乏对人的尊重、关心和爱护，缺乏对人的基本权利的重视，使处于被动状态的中国人失去了自己做人的主体性和进取精神，使他们看不到自己的生存价值和生活的意义，这不仅使中国的国民意志和民族精神羸弱，而且使中国在科学文化上也远远落后于西方。对人的践踏，使民族精神萎靡，造成中国经济和科学技术的不发达状态，造成民穷国弱的局面。这为19世纪中叶以后西方帝国主义大举入侵中国，大开了方便之门。从这点上说，若干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的签订，向帝国主义割地赔款……这难道不是也称中国人的封建统治者造成的吗？对内不尊重人权，对外就丧失国权，这是历史留下的一条深刻的教训。

任何一个掌握国家政权的统治者，都应当懂得这样一条真理：如果他的臣民对自己的生理、心理、权利、义务……一概无知，他们既无民主，也无自由，既无理想，也无抱负，自己既不受尊重，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去尊重别人，既无主动性，也无进取心，只是一群任随摆弄的动物；那么只能说明他的统治是野蛮的，违背历史进步的，他的国家也就不可能是文明富强的。

文艺复兴至今已过去五百多年了。五百年来，特别是近一百年来，人类历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它以由跑变飞的速度在前进。人类在一百年中所创造的巨大的物质和精神财富，他所创造的强大生产力和科技力，把想象中的神话，变成了生活的现实……这是人类在向自然斗争中迈向自由王国的一大飞跃。他所创立的关于自然和社会的种种科学，为人类认识自然和社会提供了从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的钥匙……进入20世纪末叶的人类正在运用这些“钥匙”改变着地球的现状，揭开宇宙之迷，迎接新世纪的到来。这是人类的主体性、进取精神和才能智慧的一种展示。与他们在生产和科技领域所取得的丰硕成果和为之建立的种种科学相比，人类对自身的认识和为之建立的科学，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因为就世界范围而论，至今还没有建立起一门关于人自身的，科学、完整的人学。而中国的情况就更为薄弱。这不能不说是科学领域中的一种不正常现象，是人类知识上的一种残缺表现。

处在开放改革大潮中的中国人，与前相较，其主体性、能动性和进取性得到了很大的发挥，人的权利和义务观，人格和尊严，都得到了较大的改善，人的精神面貌和思想状况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特别是在振兴中华，提高民族素质的呼声中，中国人的政治、经济、生活、文化状况都有了一定的改善，国家也为提高人的素质发挥人的主体性、能动性和聪明才智，创造了许多有利条件。但又正如上所述，中国是一个长期备受封建礼教束缚，封建统治奴役的国家，人们在精神和肉体上饱受其苦，深遭其害，各种旧思想的残余，也还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彻底根除，甚至还会不时作祟。因此，关于人本身的问题研究也还仅仅是起步，在这方面今后也还有许多工作需要继续和完善。拙著《天体·自然·人》从不同的方面对人的问题作了一些探讨。仍属抛砖引玉，希望有更多的佳作问世。就它而言，若真能对认识人、了解人、尊重人、爱护人，以及发挥人的才能智慧，改善人的种种条件，起到一点作用的话，那么它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毛泽东说：只要有了人，世间一切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这是真理。但是还应当补充说：只有具有了高气质、高科学、主体性和进取精神，以及自由、幸福的人，那么人所创造的奇迹，才会更辉煌、更灿烂。

庞燕钧

1997年3月1日于中央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