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松下孝子女士精心撰写的书作序，我不是合适的人，因为对于日本的历史和文化发展我所知甚少。译者叶绮女士是我40年的好友，她给我的任务我只能愉快地接受，即使勉为其难也必须完成。

通读《东瀛奇葩——日本历史上的杰出女性》，我好像步入日本自古以来女性的画廊。《才女篇》中的女性个个使人钦佩。从贵族到平民妇女，她们各有特异的风采，各有不同凡响的成就，都在日本的文化和文学艺术的大花园里开出艳丽的花。

茜色夕照紫草地

回眸遥见君挥袖 君知否

那里还有守卫人

在封建时代唱出这样情意缠绵而大胆的爱，没有人格觉醒是办不到的。这使我想起中国《诗经》中的诗：“将仲子兮，勿逾我墙，勿折我树桑，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封建时代不只束缚女性的人身，也束缚她们的思想感情。我第一次得知，原来日本在借鉴中国古文化的优良方面的同时，也搬去了不少糟粕，如妇女的“三从四德”之类，这当然是由社会的封建性质所决定的。所以大胆的爱情吟唱成了人身解放的先声，而性的解放则成了女性叛逆精神的宣言书。这与当今西方糜烂的性解放不是一回事。

《女杰篇》所记述的女性大都是宫廷中的贵妇人，有的权势赫赫，左右朝政；有的辅佐庸懦的天皇丈夫，君临天下，摄服群臣，颇似中国的武则天；有的为了政治目的不惜杀子杀孙，张扬自己的权势；有的钟爱儿子，为他谋取高位而广积财富，而纵横捭阖。所有这些彗星一般熠熠闪耀的女性为同时代的男性所不及。

正如作者在《美女篇》中所说，不同时代有对于女性美的不同标准。如果中国人可以接受战国的西施，西汉的王嫱，东汉的貂婵，陈朝的张丽华，唐朝的杨玉环，那么日本人自然有理由一体怀念日本不同历史时期的丽人。这也不难理解。不同时代女性美的特殊性中包含一切时代所认同的女性美的共同性。《美女篇》所记，上至皇后、命妇，下至女诗人、艺妓，多半应了中国的一句成语：红颜多薄命。也许她们的曲折经历更能引发人们的关注，她们的生活波澜更能激起人们的同情，她们的才智技艺更能唤醒人们的幻想，因而一切时代的美女都能长久地成为善男信女的心上人。

无论是衣通姬，因为与英俊的哥哥相恋而双双殉情；无论是袈裟御前为保护丈夫，宁愿被炽爱她的男人杀死；也无论武将之妻静御前，为掩护丈夫逃脱追捕，自己在敌人面前翩翩起舞，不为威武所屈。她们为爱情而献身的故事都令人神魂驰荡。最有传奇色彩的也许是女诗人小野小町。她与热恋她的青年相约，如果他能持续一百个夜晚都来相见，她就嫁给他。青年果然真诚地践约了，不幸到了第九十九个夜晚，他奔到小町屋前时，疲劳得气断身亡。多么凄惋悱恻，令人低徊宛转的故事。真是生活中的传奇比人们编造的传奇不知要奇妙多少倍。

明治维新是日本历史的大转折，这是尽人皆知的。封建锁国的日本变为门户开放的日本，在引进西方的科学技术的同时也引进了西方的意识形态。存在决定意识。没有资本主义在日本的发展，不会有明治维新，而明治维新更是促进了资本主义的发展。资本主义的发展是以剥削人民和开拓海外殖民地为条件的，因而后起的日本资本主义与军国主义自然互为表里，疯狂地向外侵略和扩张。首当其冲，受害最大最深的是中国。我小时印象最深的是不时跟在学生队伍后面，为纪念国耻日而游行。每年竟有那么多国耻日，而它们大多与日本有关，这使我的幼小心灵惊愕不已。我从小仇恨日本，直到最后参加抗日战争。但是这时，因为接受了最先进的世界观，我已经懂得把日本统治者和日本人民分开，把统治阶层中的开明部分和顽固部分分开。我提到这些，是因为本书的第六部分《黎明期的杰出女性》与我的思想感情最接近，与我的理想和信念最接近。从灵魂深处说，我和她们没有国界之分，也忘记性别之分。她们的事迹深深打动我，使我为之唏嘘感叹。她们是日本人民的骄傲，也是世界人民的骄傲。她们属于日本人民，也属于全人类。她们的灵魂是不朽的。

“原始的女性是太阳，现在的女性成了月亮，依靠男人才发光。”平塚雷鸟用诗来呼唤，来寻求妇女自我的觉醒，来反抗社会的不公平。颇有意味的是剪发与反剪发竟然成了进步与保守的标志，这与中国辛亥革命前后的剪发与反剪发可说是同出一辙。

樋口一叶借作品主人公的嘴发出痛彻肺腑的呼号： “顺从也不行，反抗也不行，怎么也不行！”明治天皇虽然明令废除等级制，不幸的是日本妇女仍然没有得到“天赋人权”。据我前几年旅日的亲见亲闻，这一点我感触颇深。即使享有声誉的优秀的电影明星，在丈夫面前也还是表现得卑躬屈节。这已成为日本的社会风习，而习惯势力是最可怕的势力，没有社会生活的根本改变它是不会消除的。

按照作者的评价，与谢野晶子是如同彗星一般冲击了诗坛，也冲击了社会。这位女诗人从吟咏少女的秀发开始：

五尺秀发水中飘柔，

有谁知，隐而不露少女心。

那女子二十华年，

君不见，青丝秀发美如盛春。

浪漫派诗人总是从抒发心灵开始，发展和趋向则因人而异。凡是眼光从注视自己的内心转而注视社会的人，他的诗风必然会有改变。与谢野晶子正是从歌唱秀发变到控诉战争。

啊吾弟，你不该去征战死。

去秋娘送爹长逝，悲叹未息今送你。

肝肠寸断家无依，孤苦伶仃常饮泣。

人言圣代多“安康”，谁怜老母白发丝。

在军国主义发高烧的日本，反战诗被取缔，诗人被骂为逆贼，当然是不足为怪的。

在这一时期的女性中，如果以彗星为比，那么最璀璨耀目，也最为中国读者所知的是宫本百合子。她从描写贫苦农民开创自己的文学道路，后来艺术和思想逐步提高，成为日本社会主义文学的开创者之一，也是日本无产阶级文学同盟的积极参与者。这一同盟与中国的左翼作家联盟互为影响、互相支援，大目标完全一致，都是内反压迫剥削，外反帝国主义战争。她成为共产党人的时候，也正是日本军阀发动“九一八”事变，吞并中国东北，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日本人民被推入战争的深渊，而中国人民遭受的苦难更深重十倍百倍。杀光烧光抢光，拉网式的疯狂扫荡，死亡相继的劳动营，白骨如山的万人坑，灭绝人性的细菌试验，祸害中国达14年之久。中国从来将日本反战运动视为同盟军，那深厚的情谊将永世不忘。宫本百合子的一切创作活动和社会活动都是为人类的正义与和平。她在被捕、拘留、审讯、监牢中一直是正气浩然，大节凛然，宁死不屈。

正如作者引用宫本百合子的自述：“从1932年到1945年的13年牢狱生活中，尽管我是用奴隶的语言写作并发表，实际上间断拼凑的时间累计起来才三年零九个月。”这就是说，她在备受折磨中，仍然利用一切能够争取到的时间，不停地用笔战斗，用燃烧的心照亮人间。松下女士说：“她的出现是日本近代黎明时期的真正杰出的女性。”这一评价是确切的、公允的。

我从本书第一次得知，日本有10代女天皇（8人，其中有2人历两代）主宰过东瀛三岛。中国只有一个武则天，数量上相形见绌了。《女皇篇》的记载足可使世人大开眼界。

读完全书，我掩卷沉思。作者展开长幅画卷，不只让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杰出女性一个个亮相，以她们的姿容音貌、风云际会、事业光辉使人目迷五色、心摇神荡、欣羡不已，同时也在她们的背景上点染日本社会历史的发展脉络，使人如顺流而下，领略不同时代的社会风貌。正是环境影响人，人也影响环境，相得益彰。那么全书的立意是什么？请听作者的不平之鸣：“几乎所有的历史全站在男人方面写出来，功劳归于男人，一旦发生不利，一概归罪与女人。”我不禁失声苦笑，这与中国又何其相似。妲己、褒姒、杨玉环不必说了，即使圣明而卓有政绩的武则天，又何尝不被口诛笔伐，垂千年之久。

男女平等和妇女解放是本书的主旨。我想，妇女解放的程度是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志，就一个国家看是这样，就全世界全人类看也是这样。妇女解放的事业是妇女自己的事业，也是各国人民和全人类的共同事业。这里说的妇女解放是指全面全方位而言，包括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思想和心理的，以至风俗习惯的，其中一个重要内涵是男女平等。女性和男性的社会责任和家庭责任是平等的，义务是平等的，因而权利也是平等的，从人类繁衍的角度看，女性付出的劳动比男性多得多。人类发展到今天，处在文明社会的男性，如果不在一切方面平等地对待女性，不懂得尊重女性，他就不是一个文明的人。如果歧视女性，苛待女性，他就是一个野蛮人。就我个人的观点而言，人类社会只要容忍一个女奴或一个娼妓，只要有一个妇女生而不得其所，这社会就是不健全的，就是需要改造的。这就是说，没有社会的根本改造，不把人权、平等、自由、博爱等等美丽的词藻（时常是骗人的词藻）变成真真正正的、可以揽入怀中的物质的实在，妇女就不是真正的彻底的解放，真正的男女平等也不会实现。

我相信本书的翻译出版一定有助于中日的文化交流。从中国的汉朝开始，一衣带水的中日两国就有信使往来，中经魏晋南北朝，至盛大的唐朝而达到高潮。日本借鉴唐朝的文化是全面的，包括政治的、经济的、科学技术的、文学艺术的、宫殿园囿建筑的、佛教禅宗的，同时也带来具有特色的日本文化。时至今日，两国人民的交往日益繁多，文化的交流日益扩展，友好的感情也日益加深。中日几代人苦心培植起来的友谊正面临日本右翼势力的挑战，必须加强警惕。小块乌云当然是遮不住太阳的，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松下孝子女士一向致力于中日友好的工作，现于北京旅游学院教授日语，与师生们保持深厚的友谊。她利用业余时间，研究日本和中国的历史和文学艺术，同时不辞辛劳地从事写作。译者叶绮女士原名野崎绫子，于日本投降时参加了八路军，半个世纪为中国的革命事业献身，现于中日友好医院为心内科专家。她也是利用业余时间从事译述，去年完成了松居龙二先生的《青春的遗书》，今年又完成本书的翻译。两位女士都在为中国人民勤勤恳恳的服务。我尊敬她们，谨掬心香一瓣，祝贺她们劳动成果的问世。大河上下，长江南北，她们一定会有很多知音。

于敏

1997年6月3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