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简介
陈白尘
编者按:五幕话剧《小井胡同》(载本刊1981年5月号),1983年夏曾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搬上舞台,内部演出了三场。现人艺《小井》剧组正在加紧排练,拟于日内重新恢复演出。该剧的演出在观众中反响强烈,在戏剧界也曾引起过不同意见的争论。为了繁荣创作,活跃艺术探讨空气,特征得陈白尘同志的同意,从陈白尘同志致《小井胡同》作者李龙云同志的书信中,摘发有关段落。
——《剧本》月刊
1980年10月14日
……你走后,我又翻看了提纲。几点想法,再作强调。
一、你所设想的这种结构,很难。纵跨30年,人物有40—50之众,所有主要人物命运又都贯穿始终,而交给你的时空又仅仅是3个小时,一个舞台。这种结构,现代戏剧史上似乎不多见。但唯其难,才可能有突破,才有希望成为“这一个”。你不要动摇。
二、你说你在北大荒写过10来个独幕剧,很好。《小井》结构要求你有一定的独幕剧功底。戏扣大都是现系现解,但又都是此幕系彼幕解。幕一拉开就要求你立即把人引进特定环境,因此,每幕戏第一句台词尤要功夫。以《茶馆》为例,幕一:王利发:“唐先生,外边遛遛吧!”唐:“王掌柜,捧捧唐铁嘴吧……今年是光绪廿四年,戊戌,您贵庚……”“今年是光绪廿四年,戊戌”纯系交待性台词,但极其自然,极见功力。
三、还是那句话:凡老舍先生用过的手法,建议最好别用。中国古语讲,不作人间第二手。你不要去作老舍第二、某某人第二。你就是你,就是你自己。要有这种志气!能不能达到是另一回事儿。这说,丝毫不是不要你向前辈学习。真那样,你就没了根儿……
1980…年12月9日
……
人们首先注意到的可能是它的思想倾向,而后才是它的艺术追求。同样,人们首先看到的将是它从《茶馆》那里继承来的东西,然后才会看到二者的区别,才会看到你的探索……
第一幕吴七上场拿的片子似应是大红。
剧本读完了,我很兴奋……
1982年5月4日青年节
……
整整一个月未曾接到你的信,一直感到不安。最主要的是怕你身体犯病,我知道你去部队参观,是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的……但这位朋友对我在此前的信中所提及的我对《小井》等戏的看法等问题,没有更真挚诚恳的答复。因此在估计这位朋友到京时,便按要求复去一信。
4月23日,我收到一封三人具名的来信。这封信才说了真话。我说他们是真话,是指在此前所说的都是门面话、敷衍话。但并不是正确的话。《小井》写了前17年中的失误是事实,但它并没有反对党的领导,它只是从人民群众的感受方面来反映。要求它像《决议》一样去分析几分成绩几分失误,那是论文的事,不是一部文艺作品的职责。如果说,这能算作《小井》的缺点,那也是很小的缺点,而它在整个作品中所反映的是作者及剧中人物对党的热爱!……我对他们三人的来信压了五天才复。其实,他们知道,我不满的根本原因是对一些做法不能接受。不能总是吃大锅饭、平均主义;不能仍是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政治上没问题(平庸),艺术上差点的可以迁就;反之,艺术上的成功之作而政治上稍有缺点便不敢支持……我决不是为了一个《小井》,来信把文章专做在《小井》身上,把我看得太褊狭了。进京之前,我抱定的宗旨就是:评奖工作是为中国推荐出好的剧作家,而不是为了向党和国家报功……
我相信,你对这次评奖事会淡然处之。一、它不能给你真正的荣誉。获奖者不一定能在戏剧史上占地位,占地位的并不一定是得奖作品。二、解放前20年,我没获过什么奖,解放后17年几乎没人承认我是剧作家了。我受的气要比你多得多。三、我自认为《小井》已是客观存在,人们是不会抹煞它的!
因此,目前你应该集中精力把新作品写出来!你应该想到你我都不是为什么商人、市侩在写作,是在为人民而写作!“好玩意儿是压不下去的”!它能压于一时,不能压你一世!写出来,能争取演出最好;即使一时不能演出,又怕什么?写出来就是客观存在!……像我们这样的人,只有在写作中才能置其他一切于不顾。所有关心你的人都在盼望你拿出好作品来。“悠悠万事,惟此惟大”。巴尔扎克说得好:“‘社会’踩不死你,就会拜倒在你脚下。”……作家有敏锐的神经,也得有广阔的胸怀J有如火的热情,也得有冷静的头脑。你,还缺乏后者。你得学习鲁迅的韧性的战斗精神。现在,你如果还相信我的话,就摒弃一切杂念,坐下来,写!写!写!不要看那些徒有虚名的东西。有些人表面上名噪天下,而人们掉过头来就嗤之以鼻,这样的人该有多么悲哀!
……
我不忍心说你,因为我知道你热爱你的父亲,你父亲的猝然去世几乎打倒了你们全家。但是,你想过吗?难道老人在冥冥之中知道你为爱他而悲伤到不能写作,他将如何看待你?我要替他向你猛喝一声:“糊涂!”
因为你相信我,我才这样直率地向你说出心里的话。如果你能接受,我将引为无限的安慰……我也是在苦斗中,愁闷的事情也很多,作家的命运就是这样的。孩子,你不会后悔吧?你要为你的母亲,为贤良的新民
《中国戏曲通史》上册我有重本,你那里有的如是中册,则我马上将上册寄给你。你再看看,你那儿是上册?中册?
爱惜自己吧,孩子!我跟金玲
1982年5月15日
……
要我为《小井》作序,自然是欣然接受。但不主张匆匆忙忙写。
你既已开始写作了,使我高兴。要坚持下去,不要动摇、退怯!你不仅是“仍能战斗”,而应是“开始战斗”!不是“不服输”,而是根本“没有输”!……你还没有从失败的情绪中恢复过来,这样,你是不能写作的!你难道承认是失败了么?你并没有失败!是别人还没有理解你的追求(并不是所有的人)!浸沉在失望、悲苦中的人不是强者.你要从不健康的情绪中、也从对父亲的悲苦中解放出来!否则,你是毁了你自己,那又对得起谁?庄子曰:五十而卒,鼓盆而欢。人总要离去的……听话,拿起笔来战斗吧!
1982年8月12日
……
谢谢××他写给你的信,你要珍藏起来。足见古人讲得是对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圆》剧先上,有利。但《小井》分上、中、下三集之计不妥。至多上、下集足矣。如分上中下三集,作为三部曲,自然好,但能搞出三个各自独立而主题一贯的作品来么?于是之是奇才,他也许有好点子也说不定,先听听他的……在制定大的战略方针时要慎重!多花点时间,值得!
1983年2月20日
……
初一写的信收到,我正盼望它。明知你已身陷“井”中,总是不放心。你爬上黄山,勇则勇矣,但以身试病,窃所不取也!
……回国一个月,只在前天写成一篇2500字的散文,而且是写了三天!今年我能写出什么?实在悲观。凤子“将”我“军”,说不写现代题材不行。但志大才疏,对这庞大而复杂的现实,有无从下口之叹。如果再写不出个象样的东西,大概我只能成为于是之所写的“落红”了。
谈到于是之,是我欣赏的舞台上两大演员之一……但他正是不会自我吹捧,所以才是真正的艺术家!年初一看了北京人艺老演员组成的“花甲合唱团”在电视屏幕上的演出,我就想写信给他(还有反串萧何的侯宝林),因为在欢笑声中感到几分凄苦惆怅;这一代的好演员都要告别舞台了。我又想到了我们中国话剧……但在新年中说这些,太煞风景,让我稍缓再给他写吧。对子收到了,请你先代为致谢!
《圆明园》还没抽出时间读,因为我要细细地读。但我更关心《小井》的演出!为此我特别要感谢是之、光覃、童超诸位及《小井》剧组的全体成员。待到演出之日,我一定要赶到北京看戏!
长篇小说要写,但剧本更要写!今冬明春,希望你为有走向下坡路之势的话剧舞台争一口气!中国舞台上不能总是一片洋人的戏!除了东方虚无主义之外,现在甚至还有大陆虚无主义,可恶!对东西方文化中的精华我们都不拒绝,但要“化”,要吸收,要为我所用。一个不懂得东方文化的中国人,很难说能真正理解西方文化。比较是理解和吸收的基础……50年代到80年代,欧美各种流派数不清,但总不是哪一个人的发明创造,总有诸多社会根源……打破闭关自守妄自尊大是好的,但创新也总要创中国之新。借鉴的对象除了洋戏还有中国戏曲……不管如何创新,创来创去话剧还应是话剧,不能嫁给电影……
1983年3月30日
你要我不回信,但到非写信不可了。几件事,总是放心不下。第一,你转正的事办了没有?第二,长篇写完否?第三,《小井》开排了没有?只要它不上舞台,我是不能瞑目的。
1983年4月23日 夜
《小井》已经上马,我放心了。演员阵容不错。有的戏是演员捧出来的;有的演员是戏捧出来的。你要争做后者。“人艺”的老演员也只能逐步退出舞台了。作为“艺术家”这个整体概念来讲,这是艺术家们的悲剧,也是艺术家们的喜剧……
谈到于是之,上海南京都在为他未获金鸡奖而大鸣其不平。我认为这比评上最佳男演员更光荣!本来我也想发发牢骚为他写篇短文助威的,但又想到实至名归,他应该是“人民演员”才对。
你在人艺讲话录音整理出望即寄我一份。
1983年5月20日
……凤子同志带来的信,五·一于成都收到。但因终日奔波,从未写过一封信,所以你不能深责我。
读你信后,颇有悲喜交集之感!你居然已写出了30万字的小说?我为你高兴,但也深深不安。第一,你如此拚命写作,难道是病魔作祟,使你感到人近垂暮之年,索性把蜡烛两头都点燃么?还是另有原因?第二,外面风传你要离开人艺,这似乎过于孟浪!你和姚远不同,我是不忍心把他变成教书匠而同意他离开南大的。你在人艺,从工作性质上讲,对头的;你的前途发展应在戏剧上,而不一定在小说创作上。抑或是因为小说创作使你获得一种解放感而开始厌恶话剧?最后,尤其令我不安者,你对话剧的前途抱有悲观之念。这是你写小说的原因还是结果呢?话剧事业确乎困难重重,但并非命定灭亡!挽救它的命运正在你们这一辈的手里!……你衡量过没有?一位小说家固然不易得,而一个出色的剧作家更难产啊!
自然,我依然为你取得小说上的成绩而高兴。只是不满足……
1983年7月8日 南京
根据你来信以及北京《戏剧电影报》报导的动向推测,此信到达北京之日,应是《小井胡同》上演之时,特向你致以祝贺!
不管这剧本发表以后如何多灾多难,它终于在北京被搬上舞台,是标志着现实主义的胜利!也不管它的上座率如何、评价如何,它的演出是五光十色的北京舞台上的正气之歌!中国戏剧的革命现实主义传统不该中断,也绝不会中断!虽然它现在处于极为困难的境地。也正因为如此,《小井胡同》的演出,才弥足珍贵,值得祝贺!
它的演出应为振兴话剧作出贡献,也将使你和你的朋友们从苦痛和困惑中更振奋起来,为中国话剧事业奋斗终身!
我的祝词不应该仅仅向你发出。同样地,也是对导演刁光覃同志及全体演员和舞台工作人员的祝贺!自然,也是对这剧本演出的幕后推动者于是之同志的祝贺和感谢!
翘首北京,不禁神驰!耑此祝贺,并致敬礼!
1983年7月16日 晨
接电报后,极为不安!日夜候信,今晨始得。我估计三天内部公演一定会收到强烈的效果,有如彩排的。即此一点,便足以安慰一个作者了!观众才是真正的裁判者!我对《小井》总抱着乐观态度,即使不曾演出一场,它也不会被人忘记。何况它既然在舞台上出现过,它的生命是扼杀不了的!我盼望着它在不久之后将重行出现在北京舞台之上!
……
我欣赏你来信中的一句话:“我对中国文学的追求是毫不动摇的!”作为一个当代的作家,就该有这样广阔的胸怀。我在收到电报时,曾想复你一电,只10个字。但我忍而未发,现在还是写在下面:“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和金玲都耽心你精神上经受不住这种折磨和打击。有谁知道,《小井》创作熔铸了你和你的一家多少心血?收信后,我们放心了。希望你更加冷静地等待,仔细地观察,将座谈会的结果告诉我。
龙云,亲爱的,我拥抱你……
1983年7月27日
得信,在意料中。既然座谈会上无人反对,一些人只是怕担戴,“暂时”停演,而且《茶馆》赴日又是好理由!但他们就忘了成为扼杀作者和剧运的罪人!
但它既公于世了,就不会死!连××来信中也说这剧本即使过了10年20年,还是会迸发出光彩的,是禁不掉的!
谌容同志是个可爱的人,她大概是陆文婷自己,但又是勇于搏斗的人。她与你素不相识,就凭读了《小井》的剧本而自动为你向夏公(夏衍同志——编者注)反映,使我内愧。向夏公说话是我的责任。因此今天我也向夏公去了一信,希望他说句公道话,也是为话剧创作前途说句话!他不是剧协的主席,但到底是戏剧界的老前辈。他年高目衰,我是于心不忍的。但也只有请他说句话了。他如果对谌容同志有何回话,望即告我。
你目前先发表中长篇小说是个良策。我们总要工作!总不能拿着人民的俸禄而无所事事!
……
总之,《小井》的前途是乐观的。否则,戏剧文学不松绑,不允许百花齐放,中国话剧也没有前途了。
天热,但不想离家了,准备搏斗。
1983年9月13日
好久没给你信。不是不肯写,是怕自己激动而影响你。
……
我在《新民晚报》用“石收”之名写了几篇杂文。凤子同志也写了一篇文章登在该报正版(不是副刊)上,中间曾不提名地说了你那剧本的遭遇……我在最后一篇《悄悄的革命》中借北京等地大演外国戏(香港报纸誉之为中国话剧的“悄悄的革命”)一事谈了自己的看法。说“外国戏”不能为中国话剧传宗接代,“癞痢头的儿子自己的好”,何况有许多是宁馨儿,却被扼杀、溺死!“溺婴”是犯罪的!“救救孩子”也就更笼统了!原来还想借全国大骂“向钱看”之风,为某些剧团鸣不平……但这些都不是我所谓的爆炸……
夏公最后来信抄节如下:“……关于《小井》……我虽视力衰退,还是一口气读完了。名师出高徒;真是个近年来难得看到的好剧本……”
……
你现在写小说,我得完全拥护了。你目前只能如此绕路走。××对我说:《高山下的花环》如果不是小说先产生了影响,直接写剧本肯定要毙的!这也是“曲线救国”了!但也要快写,快发表,说不定11月底作家代表大会一开,作家自己掉进蜘蛛网了!你的系列小说《南城帽》副标题为“小井民俗长卷之一”,单凭“小井”二字,有人备不住就草木皆兵,抽你的稿子。看来你不能在“小井”住了……希望你的小说早问世,但不主张你那样蛮干,注意身体。
1983年10月27日
……你说的四种文学,其实就是一种,即写已发生的过去。你所说的“反思文学”,应在其中。写当前,那是报告文学作家的事。但远离政治云云,其实又不可能。政治总是跟着文学的,如影随形,只是直白与否之分,也是深刻与否之分。至于政治家和人民的一致,以社会主义社会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偏偏要大出问题,我所批评的政治家,不是指党中央,而是某些应加引号的人。此所以文坛多故、风云时起了。
大约就在你来信之前几天,××忽然给我来封信,说有人要他写篇评论《小井》的文章,他怕不好写,改写关于现实主义的文章,以其它剧本及《小井》为例来谈。但又说文章已交一家刊物,将于十月号发表,以未能先请我指正为憾云云。我当即复他一信,希望他暂不发表。我认为《小井》尚未公开演出,此时凭空批判,实有落井下石之嫌。而该刊十月号的文章发出来了。表面看似也温和,实际不然。当夜不能成眠,早上在床上诌了一副对联想送他……这几天报纸你该读了,自然懂得这文章妙在时机了!你大概看到这篇文章了,希望你沉住气,勿动肝火。如有专家能心平气和地来个争鸣固可,否则置之不理。我真心诚意地祝愿你在小说上取得成功再回马剧坛来。
邮票,你师娘还在为你搜集,大概你行止不定,未曾寄你。听江苏的作家们告诉我,《小井》内部演出的最后一场,戏都开演了,你还攥着几张票不肯撒手翘首南望,期待着江苏的朋友们能突然而至,真令人难过……人艺老刁想修改《小井》,能有几分把握?《蓝旗营》能写时写出来吧,1985年总得在北京舞台上看到你的戏吧!祝福你!问你母亲和你大姐好!勿忘服药,保重……
1983年12月10日
信都收到。材料一包,8日才到。我那文章已写成大半了。董师处的文章和学校的技术档案,即你论文答辩会上主要材料倒先看了。你在人艺的讲话读了,有所帮助。文章是依第二方案写的,题为《重读《小井〉》,没有火气,可真难写。我日内带来给你看看再改……
1984年1月17—18日
……江苏作协分会援中央例而独立了,理事会我致词,对某某问题又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我首先承认问题的存在,但到底应如何对付?有的可内部讨论或公开讨论,有的可以批评,有的则是行政命令和法律解决的。意即不必以运动处之。
社科院的话剧集收进《小井》,可说是“德不孤”了。君不见,收入集子的都是又演出又获奖的名噪天下之作(包括鄙人的《阿Q》),独《小井》既上不得舞台,又不受青睐,孤零零地挤在一角,向隅而自惭……
1984年1月29日
接23日信,已近岁末了。
傅雷家书中云云,是个真理。诸如“艺术也是个暴君”,“艺术家的一切酸甜苦辣都是对它的自觉纳贡”,“需供奉少牢太牢”……但那是对一个真正文艺家而言,其实我们古人也早说过,左丘明、孙子、屈原、司马迁……没有那么多坎坷,他们都不可能写出不朽之作。但那是旧社会。社会主义社会原则上不应有此现象的,而事实上依然如此。生今之世,要成为真正的人民艺术家,非要吃苦头不可。所不同者,即在于我们还有光明的希望!
剧作家应有自己的组织。剧作家在作协没地位,在剧协这个组织里也难起作用。它应该独立于二者之外(特别是话剧作家)!……现在不少戏剧杂志既是大杂烩,而且要“带电(电影、电视)作业”才能生存。话剧剧本的发行量那么低,说话剧不是走向低潮,是骗人的!全国文学刊物除《收获》、《十月》、《钟山》等几家大型的以外,谁刊载过剧本?
《钟山》那里,不必分心。只要它将《小井》发出,即是胜利。他们是认定我这个“介绍人”的。否则为什么偏要我写篇文章?
明天将有一包邮件寄你,除我的《专集》外,尚有港版的《云梦断忆》两册。其中一册拟请你转××同志……
估计你长篇已经杀青,如你尚在写作中,让新民复我一信即可。我的情况如旧,无善可陈,只是牢骚更多,将来怕是要断肠的……
1984年2月22日
……
看了南京市话剧团演出的《结婚进行曲》,居然演得很认真,可以看。这剧团宣称:他们宁愿赔本,也不演迎合低级趣味的戏。演员着春夏装上台,后台无火,手背都冻得红肿了,我都为之落泪。他们对我讲了不少地方剧团困苦之状,这非你们人艺大剧团所能想象。因此,我倒有一想,想在最近为话剧呼吁,写篇文章,向党向社会鸣不平。
戏,一时不想写;《听楼梯笔记》虽有旧稿,也不想动。《断忆》一出,文坛老友来函相贺者极盛,但全国报刊对此作无一字提及,我历来甘于寂寞。目前只写几篇短文回忆童年,而且只给我家乡的小报。我从不向大刊物主动投稿,即使初出茅庐时也如是。长篇完稿,你该好好休整一下了。你的身体是不适于太紧张地工作的,但写作又是不拼命不行的事,这哪里是那些手里成天拿着鞭子的人所能体会到的!
1984年3月6—7日 晨7时
……
最近,有几点小事使我稍稍安慰,急于和你分享。第一,自然是《小井》再次发表,它不日出版,定会引起文艺界知情人士的注意……。第二,新华社分社记者来访问我,我对她谈了话剧的苦难经。我是忧心忡忡,泪水控制不住。谈话近三小时,她录了音,说是极好,可以发总社《内参》。昨日以整理稿来给我看,共4000字,话剧界种种困苦基本概括进去了。副题为《救救话剧》。这个《内参》倘发出去,可以抵得上上书中央了,供中央参考。但《内参》能否发出,发出后效果如何,尚未可卜。但不管怎么样,作为一个中国的剧作家,该办的我们都办了,于愿足矣!……第三,《钟山》向你求索《南城帽》,自是好事,也算一喜。另一件事则未必是喜:××要她女儿来找我索取《钟山》上《小井》清样,晶晶替我推说没有。其意自然是要拍电影。但我以为《小井》未上舞台前,不宜改电影;而且《小井》一经散文化,将不成其为《小井》了。任何一种艺术门类,都有它的规律,有它独有的特殊性。人们历来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诗画为上乘,孰不知,诗中不能被画的臆想所替代的部分,所谓诗中之诗,才更是精髓(纸短话长不便举例)。诗画如是,小说也如是。《红楼梦》不管作何种样式的改编,终敌不过《红楼梦》小说本身。话剧亦然,好的话剧也有剧中之剧,有它根本的东西做脊柱。前不久,在电视里又看了《茶馆》,真过瘾。但终不及舞台剧。道理就在这里……退一步说,《小井》如改电影,也不知你心目中的恰当人选是谁,况且未得你的同意,我更不能作主。故先搪塞一番再说……
1984年3月25日
……昨日收到《光明日报》。《钟山》二期广告已刊出,《小井》列头条。同时看到凤子同志文章《从〈茶馆〉的重演谈到〈小井胡同〉》。文章颇富情感,比我放得开,且含蓄地说到了演出之事……
1984年4月6日
……
江苏纷传于是之任第一副院长,然否?此系大佳事。当然,他是个艺术家,不是做“官”的料子。但当今之世,如想有所作为者,也应“当仁不让”!请代我向他祝贺。他如果上任之后,能把《小井》从人艺里救活,他就是做了件大好事了……
1984年4月15日
……
我现在倒在为作协分会帮忙,甚至答应为销路一落千丈的《雨花》写一篇长约五六万字的散文以供连载。我这个不大肯登大雅之堂的作家,是宁愿为小刊物、小剧团帮忙的。
……出版社愿意出版你的戏剧集,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如今戏剧文学已被剔出文学之列。国内出版社愿出剧本者已寥寥可数,而东北三省独属例外。中国话剧复兴的基地其在斯乎?因此,要我写序的事,自然当仁不让……我如写序,还是想从戏剧文学的一般命运上说,特别对一些所谓的批评家予以批评。但如一击而不中,则不如以《钟山》之文“代序”,但那是下策……
近闻上海有妙论:一曰“为人民服务”还不如“为工农兵服务”好;二曰:“大写十三年”也还对;三曰:“三突出”也尚可提倡云。录之以供欣赏,妙论也!
1984年8月9日
……《南城帽》读了,很好。这些人物我都熟悉。但你过去把俊姑的事对我保密了,该罚!我上半年为《雨花》写了串散文,其实是不叫回忆录的回忆(《寂寞的童年》)颇也有些类似处。
陈辽同志在《江苏戏剧》上为《小井》说了几句话,怕你看不见,剪了附去。
希望《小井》早日上演。
1984年9月16日
……前天××来了信,说我写的你那戏剧集的序言决定用了。但望我略加修改,即关于“松绑”那几句。据说有人说,工业等应松绑,但理论界不该“松”,而要“严”云云。因此,他对于我提文艺要松绑云云,有担心,怕挨整。我不想使他为难,但也不会让步,便改了个写法……现将退还的一页(复印)及修改的一页均寄上,希望你能同意。并将修改的一页寄给出版社,以趋统一。
……报载:福建、河北的第一书记都说文艺要反“左”,这说明斗争还存在,并不能以“左”定天下的!
1984年9月29日
收到22日信。信中怒气冲天,使我不安之至。但夏衍同志的发言(只听×××来信提了一句)大快人心。他曾说他对你无力帮助,但此次仗义执言,对你是最大的支持!也是对话剧现状的批判!
……
在这大局势下,你的怨气是可以发的。但你居然说出:“不再写话剧”,可使我不安了。《小井》折腾了五年,是够呛的,但如果元旦演出了,则毕竟是个胜利。你在修改剧本,有些改动是违心的,一定苦不堪言。你说你要保卫剧本的精华,是“保卫战”,但它的演出,则是一场进攻战!进攻成功,是多少可以影响话剧不景气状态的。而且使人们知道,要话剧景气,不能靠什么一些小玩意儿,而是要靠货真价实的作品。这不是你我个人的事!青年一代剧作家中,应有一批中流砥柱。未来的戏剧创作,就要靠你们这一代人了。而你却说不再写话剧了,希望你是一时的气愤之言。
我并不反对你写小说,但那是副业,可以用它证明靠小说也可以吃饭,而且活得更好……但我们仍醉心于戏剧,为中国戏剧的前途而苦苦追求,这是很高尚的,是值得的……
你在戏剧创作上虽然受够煎熬,但毕竟受到许多人的支持。《小院》终于获奖,《小井》毕竟演出。《小井》的修改溶入了多少人的心血?远如晏学、之华、凤子、严青、田冲;近如夏公、是之、老刁等等,不都是你的“知己”吗?还有你的那些朋友们:李杰、姚远、晓勤、邹安和……包括文学界的谌容、×××……不都在关心你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有如许知己在?!
……
《小井》的修改方案,如果能保持下第一幕精采的东西,自然好。第五幕如何改?应该更火红些,否则压不住。“小媳妇”应该还要较量一番才好。这种材料在今天是好找的。而第一幕的修改,至关紧要。希注意!它要能吸引人看第二幕才行。
1984年10月12日 晨
三日信到,未即复,你正在改剧本,不想打断你思绪。××又来信,说形势大好,那序文又可以不改了,仍用原稿。
……
美国文学界(华人)及所谓的汉学家,对中国文学了解较多,对戏剧了解不够。但最近康奈尔大学翻译的《二十世纪中国戏剧》一书……外国人是识货的。艺术这东西,“好玩意儿压不下去”。公道自在人心,不在争一日之短长。
……
新的三中全会召开是令人鼓舞的,文化教育虽不是改革重点,也总会提上日程吧?这是唯一可以欣慰之处!振作起来,为振兴话剧奋斗吧!
1984年11月18日 晚
……你去趟四川,身体恢复了,为你高兴。四川是个好地方。不知大佛与乌尤之间的麻浩古墓你去了没有?古墓中的东汉石雕,刀法精妙,造型古朴,那是纯种的中国文化。你说得是对的,不仅仅“蜀中多才子”,中州大地也应人才辈出。依文化地理而论,中国两河流域是民族摇篮,历代都应出大作家……作家都应有一片乡土,都应有在自己植根的土地上所培育出的特有自尊心。有没有这种倔强与自尊是大不一样的,这是一种财富。你不是极爱你的父亲母亲吗?你什么都可以忍受,唯当有人嘲笑《小井》人民时,你断不能接受。这不是褊狭,而是一种作家成事的必备素质。你不动摇,值得称道。顺便说一句:今年一年你跑了五座大山,有些笔会,可以辞掉了。
《小井》开排,总是件大喜事。希望你改好第五幕。并如你前信所说,结尾有个新点子。明年1月底演出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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