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不仅是“幽人”,而且是“达士”。
苏轼的思想很复杂,实际上,这也是他思想活跃、通达的表现。他在政治上以儒家理论为正宗,力诋异端,对道家思想也持批判态度:“使天下之士能如庄周齐生死,一毁誉,轻富贵,安贫贱,则人主之名器爵禄,所以砺世磨钝者废矣!”(《东坡奏议集》卷一《议学校贡举状》)他认为,道家那种“万物齐一”的学说,不仅大而无当,而且会侵蚀统治阶级的思想基础,正因为他在政治上以儒家思想为本,所以,他关心苍生,与民同忧,“我虽穷苦不如人,要亦自是民之一”(《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他重视气节,铁骨铮铮,“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他对道家清静无为的统治术倒是很赞赏,但其出发点还是为了有利于百姓的休养生息。在人生态度上,苏轼则是更多地向老庄寻求精神支柱。他在《韩魏公醉白堂记》中称赞韩琦说:“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船。”(《东坡集》卷三十二)尤其是在生死观上,苏轼与老庄有强烈的共鸣,“古今如梦”的唱叹在其诗文中时时可闻,齐物我、一死生成为他对付忧生患死的良方。其《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云: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三国时的祢衡,因“气尚刚傲,好矫时慢物”为曹操所不容,并终被刘表手下的江夏太守黄祖所杀,他写的《鹦鹉赋》在其死后被埋在江边的沙洲里,该洲因而得名鹦鹉洲。苏轼登上黄鹤楼,放眼鹦鹉洲,但见萧萧芦苇,瑟瑟荻花,而不见狂放、简傲的祢衡。不唯如此,当初迫害祢衡的曹操、黄祖,虽为盖世之雄,势焰熏天,也早已化为一抔黄土,烟散云消。苏轼认为,作为一介书生,不必与权霸争高下,因为一切都终将如江水东逝,不可能长在。在这里,诗人能够目空世事,粪土王侯,就是由于他能等齐死生,超然物外。
苏轼之“达”又不完全同于庄子。他并不固守死的虚幻,而肯定生的价值,承认人的各种情感和追求的合理存在。换言之,他既不忧惧死,又不轻视生,在死与生两方面都表现出豁达、通脱。在上面这首词中,诗人远眺滚滚西来的汉水、长江,俯视楼下碧如葡萄的汉水,浮想联翩。他透过长江的浪花,看到了岷山、峨眉的皑皑白雪,看到了故乡锦江的融融春色。诗人感叹,虽然朱寿昌仁而爱民,仕有政绩,自己则厌于宦海,倦而思归,但同为他乡游子,面对此种风物,岂能无动于衷,不畅叙情感?由此可见,生既足珍,死不可畏,是苏轼之“达”的特征。
再看他的另一首词《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诗人在天上与人间之中徘徊。面对清风明月,诗人飘飘欲仙,便想乘风归去,与滚滚红尘永诀。在《前赤壁赋》中,他表达了类似的感受。那晚,月出东山,水光接天,诗人“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但天上毕竟寂寞、清冷,高不胜寒,诗人又留恋起人世,“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人的生命力的存在只能在人间,人间是一个舞台,每一个热爱生命的人都可了在这里起舞弄影,显示自己的独特存在。但活着就不免有痛苦、烦恼,悲欢离合总是在人间一幕幕展开,怎么办?诗人又仰望青天,寄深情于婵娟,愿那亘古长在、普照山川的明月将所有的人联在一起。当最初诗人放弃琼楼玉宇,选择人间时,天上与人间是断裂的,当后来他在人间寄希望于明月时,天上与人间沟通了,在这里,我们看到诗人实际上已经超越了短暂有限,在精神上达到了永恒无限的境界。
“达”是中国古代文人的一种基本的生死观。
“达”是对于死的解脱。当人的自我意识觉醒,死亡的挑战也随之而来。个体生命的一次性,不可逆性,震慑着每一个人。草木摇落,天高气清之时,他们悲秋,“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宋玉《九辨》);东风送暖,莺啼燕飞之日,他们伤春,“春风似旧花仍笑,人生岂得长年少”(王安石诗)。而人世间的种种失意,又使他们对死神的脚步更加敏感。于是,他们寻找自卫的武器。他们深知,自己终将会被死神吞噬,但精神却不可以被对方打垮。他们希望在精神上战胜对方,超越对方。这是一场没有尽头的较量。在这场较量中,人不仅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而且丰富了自己的内涵,提高了自己的素质。“达”是古代文人的常规武器,甚至是法宝。“达人”能够正视死亡。他们不做怯弱的逃遁者,不回避关于死的话题,在诗文中,常常坦然、平静地谈论着死亡。这是在与他人交谈,与自己交谈,也是在与死神交谈。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信心。在兰亭诗文、陶渊明诗文和苏轼诗文中我们可以看到,谈生论死是屡见的主题,且不说谈论的内容,这种谈论的行为就是一种“达”。“达人”更能够藐视死亡。他们往往以道家思想为依据,以万物归怀为理想,坚信万殊归于一理,死生实则等齐。死不是毁灭,而是回到自然万物这个母体。有了这样的信念,他们便可以视死亡若等闲。陶渊明的《拟挽歌辞三首》,自拟挽歌,大有与死神调侃的味道。挽歌称“死去何所道”,在他看来,死神都不值一提了。
“达”还是对于生的解放。对生的解放与对死的解脱是相互联系的。当人们生活在死亡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下的时候,他们终日惴惴不安,不知死神何时突然降临,其焦躁和痛苦,并不亚于等候死刑判决的罪犯。在这样的时候,是了无生活乐趣可言的。虽然此时死神没有到来,但它已经统治了生活,并且扭曲了生活。为了恢复生活的世界,就必须将死神驱逐出境,不允许它在这个世界肆虐。因此,对死的超越是对生的解放的前提。兰亭诗人、陶渊明、苏轼力图超越死亡,就是为了拥有生活这块热土。但是,消解对于死亡的恐惧心理,方式可以是多样的,效果也有差别。一种方式是,压抑生命的冲动,降低生活的热情,形若槁木,心如死灰,绝嗜去欲,如同行尸走肉。这是以提前进入死亡状态来泯灭生死的界限,从本质上说我,是对死神的屈膝。东晋诗人、苏轼这样的“达人”是不会选择这种方式的。他们重视自己生命的存在和价值,绝不肯以冰冷的生活去求得阴森死神的认同,从而获得心理上的苟安。本欲“乘风归去”的苏轼,就是因为害怕“高处不胜寒”才拒绝了“琼楼玉宇”。他在人间仰望明月,也是因为这多情的“婵娟”给天下人以温馨和希望。他们认为,死后归于大化,返回自然,而大化自然蕴含着无限生机,它鲜活、生动,春意盎然。死后的世界既然这样,那么,生的世界也就应该有火,有热情,有种种生活的乐趣。他们就是在这样的层次上,去求得生死无别。他们既消解了对于死的恐惧,又破除了对生的某些执迷。他们赞美生活,投入生活,享受生活。“达”,不仅是对于死的豁达,也是对于生的通达。在他们眼中,这也是比较彻底的“达”。
融合式中国审美
孙若风 著
ISBN:9787520391498
2022年2月
融合是中华民族的生存发展之道,也是中国审美的鲜明特征,由此决定了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精神气质。本书由上编“中国诗学与语言学的共同精 神”、中编“刘勰的创作论与六朝的书、画、乐论”、下编“逍遥世界——玄言诗:冲动与淡泊”构成,分别涉及“融合的表达”“融合的理念”“融合的人生”。今天的中国,融合的经济与融合的审美正相互推拥和激荡,深刻影响着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双重构建。希望本书的研究能提供历史的参照。
作者简介
孙若风,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驻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人民大 学文化产业研究院特聘研究员,全国旅游标准化技术委员会主任。安徽省岳西县人,高级记者,文学博士。曾任陕西师范大学教师,中国文化报社总编辑, 中共兰州市委常委、副市长(挂职),文化和旅游部科技教育司司长。长期参 与国家文旅法规、政策的制定和实施。出版个人专著《高蹈人间——六朝文人心态史》《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建设》等。主持完成全国哲社基金委托项目《公共文化服务保障立法研究》,并参与其他相关课题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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