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91级的博士生,在先师金景芳先生诸弟子中,是及门较晚的。金门先进之年长于我者,如陈恩林、谢维扬、葛志毅、吕文郁、常金仓等先生,自不必说,就是少我几岁的师兄弟,如康学伟、宫长为、廖名春、舒大刚、黄也平诸君,也比我稍早入门。
不过,我之亲炙于金老,并不算晚。1979年金老在吉林大学文科楼开“先秦诸子”课程,由金老与吕绍纲老师合上。我与哲学系几名同学慕名而来,逃了哲学系的课,来聆听金老的弘教。读硕士期间(大概是1983年),我们哲学系中国哲学专业包括我在内的四名研究生,又全程聆听了金老为进修生开设的《周易讲座》课程(在吉大外语楼)。
因选课的缘故,金老对我有些印象,我也因此与吕绍刚老师相熟。硕士毕业时,金老有意让我去做他的助手,不过,出于多方面的因素,我还是选择了留在哲学系任教。但金老仍然没有忘记我。1990年某一天,吕绍刚老师告诉我,说金老看到我发在《社会科学战线》上的文章,觉得很不错,希望我能去考他的博士生。
过去觉得从哲学跨学科去考先秦史的博士生,似乎不大可能,我自己也天性懒散,所以也就没有往这方面想过。金老的垂青,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激励。不过,我之下决心报考金老,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对自己为学理路的反省。
我读硕士研究生时,有一件事对自己刺激很大。我本科时对西方哲学下过一点功夫,进入研究生阶段,亦习于用西方哲学的概念来分析中国的哲学思想。我曾写了一篇有关《周易》的课程论文,颇有自得之意。乌恩溥老师平时对学生特别客气,师母也会经常请我们吃饭,每次去乌老师家,告辞时老师都要送我们到大门外。但老师这次给我的评语却特别不客气。乌老师的评语只有六个字:“给古人穿西装”。这真是一记当头棒喝。冷静下来反思,觉得乌老师的话正点到了我当时学术思考方式的要害之处。我的学生最近搜集我过去的文字,看到我读博士之前发表的文章,常常是万字长文,一口气下来,一个脚注都没有,不免空疏之嫌。这些为学的偏至之处,需要下决心去矫正。师从金老,也正是解决自己“给古人穿西装”这一问题的一个绝佳途径。因此,我下决心复习考试,并于次年考取了金老的博士生。
古人言学,不作空言无实之论。孔子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引)孔子以六艺教人,而又特重《周易》与《春秋》。《春秋》是史,《周易》(《易》)则涵括古人的日常生活之道和生存的智慧。孔子重视《易》与《春秋》,乃因其坚信形上之道和价值的理念,不能徒托空言,必由夫具体的史实与人的生命历程的展开,方能深切著明而达乎人心。孔子所开创的这一思想和学术传统,体现了一种“通人通儒” 的精神。现代以来,中国思想学术的研究,经历现代的转型,成为一种依循西方学术模式的分科之学。老一代学者,备具传统的学养与教养,现代学科之“分”不碍其“通”,因而不失其学术原创性的基础与动力。金老的学术,就很好地体现了这样一种中国思想学术之“通”的精神。
金景芳早年在复性书院从学于马一浮先生。马先生被尊为当代新儒家三圣之一,所重在义理之学或哲学;金老之学,则重在史学,尤以先秦史名家。金老与马先生的学术,虽各有所重,但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皆以经学为其根底。
马一浮先生认为国学即六艺之学,六艺为一切学术之原,可以该摄中国乃至西来一切学术。而其所谓六艺该摄一切学术,乃从中国学术之“通”性精神,而非从知识的角度说。马先生谓“中土之学”有“判教”而无“分科”,“分科者,一器一官之事,故为局;判教则知本之事,故为通。如今人言科学自哲学分离而独立,比哲学于祧庙之主,此谓有类而无统。中土之学不如是,以统类是一也”(《复性书院讲录?判教与分科之别》)。又说: “一切道术皆统摄于六艺,而六艺实统摄于一心,即是一心之全体大用也。故《易》本隐以之显,即是从体起用。《春秋》推见至隐,即是摄用归体……《易》言神化,即礼乐之所从出;《春秋》明人事,即性道之所流行。《诗》《书》并是文章,文章不离性道,故《易》统《礼》《乐》,《春秋》该《诗》《书》。”(《泰和会语?论六艺统摄于一心》)讲的都是这个道理。
金景芳先生1940-1941年,在复性书院就学于马一浮先生期间,主要是研究《春秋》三传,作《春秋释要》,得到马先生的高度赞赏。马先生为金老师《春秋释要》题词云:“晓邨以半年之力,尽读三《传》,约其掌录,以为是书。其于先儒之说,取舍颇为不苟。而据《史记》‘主鲁亲周’,以纠何氏‘黜周王鲁’之误,谓三世内外特以远近详略而异,不可并为一谈,皆其所自得,岂所谓‘箴膏肓、起废疾’者邪?治经之法,亦各因其所好以自为方,异执相并,从来为甚。不观其异,亦何由以会其同?《春秋》之义,即圣人之心也。得其心,斯得其义而不疑于其言。言之微隐而难明,义之乖异而或失者,皆未有以得圣人之心耳。过此以往,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将有进于是者在,未可谓已尽其能事也。晓邨勉之。何独治《春秋》,治他经亦如是矣。”(《尔雅台答问续编》卷三《示金晓邨》)同时,金老又将其1939年寒假所作《易通》一书誊清,经金毓黼、高亨推荐获得教育部著作发明三等奖。谢无量先生为《易通》题词曰:“易道广大,无所不包,善读者能观其通耳。此编综孔老之绪言,并合以当世新学之变,可谓得易之时义者。由是进而不已,易道不难大明于今日也。”
金景芳先生是史家,其治学是“由经入史”。先生对六经有深湛的研究,而对《易》与《春秋》用力尤勤,并据此来理解孔子和儒家。金老反对今人抛开六经来研究孔子的理路。说过去批判孔子,是批判尊孔读经,现在研究孔子,却又不讲六经。研究孔子不讲六经,就把孔夫子讲成了“空夫子”。这个路子,虽然与今人研究孔子的方式不同,但却合乎孔子与儒家的实际。
金老治史,特别重视理论,治思想史,亦特别强调《周易》哲学的意义。但是,金老重视理论,却非以论带史,而是强调从史实中见出常道或规律。今人论史,常常孤立、有选择地引用史料,牵古以就己。金老重视理论,但特别反对那种以论带史,割裂经典原意,牵古就今的做法。如郭沫若先生讲古史分期,认为《春秋》鲁宣公十五年所记“初税亩”具有重大的社会变革意义。金老则据鲁哀公“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之说、以及他自己对井田制的研究,指出,“初税亩”实仅涉及到税率是十分取一还是取二的问题,并没有新兴地主阶级兴起的社会变革意义。金老这样的研究方法,与其以经学的研究为基础,注重经典生命整体性的学术精神,有着密切的关系。
金老之学,既具中国传统学术“通人通儒”的精神,又熟练运用现代学术的方法进行学术的创造,是以根植深厚平正,具有居安资深,左右逢原的思想学术原创力。李学勤先生曾用一个“正”字来点评金老的学术,道理可能就在这里。
现代以来,传统思想学术的研究经过了一个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国人的生存样态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辈学人,缺乏传统的学养与教养,未经传统学术之“通”性的奠基,而遽然各处其分科,是其学不能无弊。如言哲学者,长于论理,却蔽于空言无实,而无关乎世道人心。我自己出身哲学,早期教育环境也很差,故亦不能无此弊。吾辈得遇金老师,使自己学术之偏弊能有所矫正,而得入正途,何幸如之!
我辈应努力,使金景芳先生的通儒精神,学术正脉得到发扬光大。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科讲席教授、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