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朝的建立,离不开关陇集团的大力支持。所谓关陇,即陕西关中与甘肃陇山一带。这里长期胡汉杂处,游牧民族高度汉化,而汉民族也在一定程度上“胡化”。关陇贵族正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融合的产物。陈寅恪称之为“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旧染既除,新机重启,扩大恢张,遂能别创空前之世局”。
与峨冠博带、弱不胜衣的南朝贵族不同,关陇子弟则是“未遑文德,实尚武功”。他们不重读书,而希望以武功取得功名。北周许国公宇文贵少年时曾言:“男儿当提剑汗马以取公侯,何能为博士也。”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一时期,公卿勋贵“类多武将”。经过西魏、北周、隋数朝经营,关陇集团逐渐兴盛,并向都城汇聚,尤其以五陵地区最为集中。这群人即唐诗中所云“五陵少年”“五陵儿”“五陵子”“五陵豪”“五陵少”“五陵公子”“五陵英少”。他们多家世豪富,尚武轻文,结交闾阎豪杰,培养自己的武装部曲。在隋末动乱中,这些关中豪侠大多成为啸聚一方的武装势力,其中一部分被李渊父子笼络,成为其扫平天下的武力依仗。
为了笼络豪侠阶层,李渊起兵之际曾颁布《授三秦豪杰等官教》:“义旗济河,关中响应。辕门辐凑,赴者如归。五陵豪杰,三辅冠盖,公卿将相之绪余,侠少良家之子弟,从吾投刺,咸畏后时。扼腕连镳,争求立效,縻之好爵,以永今朝。”召集关中侠少子弟,建功立业。
唐太宗沿袭了高祖拉拢关中豪侠的策略。《旧唐书·太宗本纪》云:“时隋祚已终,太宗潜图义举,每折节下士,推财养客,群盗大侠,莫不愿效死力。”太宗门下召纳的“大侠”中,有一位公孙武达,《旧唐书》称其“少有膂力,称为豪侠”。豪侠阶层为唐王朝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帝国建立后,他们作为开国功臣,身居高位,并获得大量庄园、财富、奴仆等封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功臣都保持了任侠的风气,广蓄宾客、狩猎驰马。这样豪阔的行为势必引起贵族阶层效仿,又进一步促进了京都一带侠风的发展。
关中侠风炽烈,连王室成员也浸润其中。在建国初期,唐高祖李渊堂弟、淮安靖王李神通“少轻侠。隋大业末在长安。会高祖兵兴,吏逮捕,亡命入鄠南山,与豪英史万宝、裴、柳崇礼等举兵应太原”。唐玄宗在登基之前,也做出过为后人称道的豪侠之举。
潇洒豪迈之气,颇具唐传奇中侠客之神韵。
其他王室成员,如太平公主、韦皇后等,也都有结交豪侠之举。在这种风气下,任侠成为一种干谒的手段,不少人都想获取“侠名”以引起王侯们的注意。“初盛唐社会任侠活动的另一种,是勇决任气,轻财好施,结纳豪侠,以博取声誉,为晋身之阶。这多是权贵子弟与士族中人。这样的任侠,与初盛唐社会的‘终南捷径’实具同等意义。”任侠之风顺理成章地由上层扩大到了整个社会。
为了更好地理解唐代尚武任侠之风的盛行,我们必须考虑到陇西李氏的血统结构。李唐王室为关陇贵族的一员,本就有着少数民族的血统。朱熹曾言:“唐源流出于夷狄。”20世纪30年代刘盼遂、王桐龄等人力主“李唐为蕃姓”。陈寅恪也承认其血统中的胡化成分,“李唐皇室之女系母统杂有胡族血胤”。可以想见,李氏血统既然为胡汉融合的产物,其文化制度上,也势必受两种文化共同影响。
自关陇集团兴起到唐建立,长安地区一直是胡汉杂处的前沿,民族交融的桥头堡。隋唐所建基的长安,一方面从精神上接续了汉之长安,另一方面也在政治、经济等制度上延承了北朝之长安。其重武轻文、希望马上得功名的风气,也必然一脉相承。
唐王朝也有意引导任侠尚武之风向报效国家、建功立业上发展。除了战争时期征召侠少年入伍外,还有武举与禁军两条制度作为保证。
武举与禁军使得尚武之人有了两个稳定的上升通道。武,从汉代的“犯禁”,演变成了唐代的正式晋身之阶。这从制度上保证了侠客的出路,从而促使任侠之风的兴盛。
五陵少年显然是这两项制度的受益者。武举并非只考技艺,对相貌亦有要求。要选拔“躯干雄伟,可以为将帅者”。正好与五陵英少相吻合。考生不但要习练武艺精熟,还要自己采购马匹、兵器、铠甲等,这已非贫穷之人所能负担的了。官胄子弟的资格要求,也让五陵少年免除了很多潜在对手。当然武举亦有外地士子考取,但他们也很快便融入五陵少年之中,成为他们的一分子。
唐前期禁军地位尊崇,选拔标准严格,侠客群体中也只有少部分能够进入。王翰《饮马长城窟行》“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可见金吾卫是普通侠客们羡慕的对象。《唐会要·京城诸军》:“先取元扈从官子弟充,如不足,任于诸色中简取二千人为定额。”“先取长六尺。不足,即选取五尺九寸已上,灼然阔壮,膂力过人者。”到了天宝末年,“六军诸卫之士,皆市人白徒。富者贩缯彩,食粱肉,壮者角抵拔河,翘木扛铁,日以寝斗”。武举和禁军制度的推行,给这些“五陵少年”们创造了更多的机会。他们可以设法通过武举步入官场、成为羽林军的一员,或是投靠王室成员成为门下之士。他们中大多数脱离了生产,在都城中四处游走,一掷千金。这种豪阔的生活方式,必须依附于权贵势力才能长久维持。
与汉代的郡国制不同,唐代招纳游侠的王公权贵大多聚集在长安。因此,也形成了以公主、诸王、驸马等为核心的京城游侠团体。他们出入高门甲第,驰马通衢大道,身份既是门客,又是将领的储备人选。武举和都城禁军制度,为这些游侠提供了正式晋升机会。一旦战争来临,他们立即能完成都城游侠与从军将士的身份转换。
支撑这种转换的,是初盛唐时期强大的国力以及相对宽松的上升渠道。唐高祖直至玄宗皆“志在四夷”,重视军功,对建立功勋的将士赏赐丰厚。这使得从“任侠”到“出将入相”的通天之路,不仅仅是文人的幻想,而且具备了实现的可能。两唐书中不乏从少年豪侠到名将良相的实例。如开国功臣柴绍“趫捷有勇力,任侠闻于关中”、丘和“少便弓马,重气任侠”、哥舒翰“家富于财,任侠重然诺,纵蒱酒长安市”、郭元振“任侠使气,拨去小节”、李君球“少任侠,颇涉书籍”等。可见任侠尚武、桀骜不羁已成为初盛唐人普遍的性格特征。
受时代风气的感召,无论赳赳武夫还是柔弱书生,都将目光投向大漠边塞。正如杨炯《从军行》所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唐代侠风兴盛由此可见一斑。
诗剑相逢即成歌:古代侠文学研究(先秦—唐)
辛晓娟 著
ISBN:978-7-5227-3691-4
2024年5月
定价:118.00元
本书系统梳理了先秦至唐代文学作品中游侠形象的变迁,探索侠客文化对中国古代文学及当时社会风气、士人心态的影响。
司马迁首为游侠立传,构建了侠的经典形象。从曹植开始,侠的形象又与爱国结合,侠少年们“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壮举,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热血男儿。唐代咏侠诗与传奇小说中的侠客形象,亦是唐代包容开明、积极昂扬的时代风气之代表。侠文学植根于传统文化的丰厚土壤,体现了中华民族对真善美的追求,因而具备蓬勃生命力。当代大学生们正处于仰慕英雄的年纪,需要树立正确的英雄观、价值观。本书通过对古代优秀文学作品中侠形象的梳理、阐发,吸收精华,摒除糟粕,使之与新时代英雄观相结合,构建具备民族特性的英雄体系,提升大学生的文化自信与爱国情操。
辛晓娟,女,1981年生。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得学士、硕士、博士学位。毕业后曾进入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工作。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为唐代诗歌、歌行体等。兼职有:中国李白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华诗词学会理事,中国武侠文学学会理事。百家讲坛主讲人。央视大型诗词文化节目“诗词大会”八届题库专家,央视大型诗词音乐节目“经典咏流传”文学顾问及第四、五季总编剧。在《北京大学学报》《文学遗产》等刊物上发表多篇学术论文,并出版专著《杜甫歌行艺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