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以降，城市化和工业化似乎成了社会发展的主导，与之呼应的各种人文社会科学理论也成了研究主题之一。然而，基于现代性的中国伦理学理论鲜有对乡村伦理的关注，因为乡村可能背负着“传统”甚至“封建”的名声，从而被学者们淡忘甚至抛弃。值得庆幸的是，由南京师范大学王露璐教授领衔的学术团队，近二十多年来，面向、奔赴、扎根中国乡村，专注于中国乡村伦理研究，取得了可喜可贺的研究成果，其标志性成果就是由王露璐作为总主编的“中国乡村伦理研究丛书”（全七卷）。该丛书从伦理学的学科视角对中国乡村伦理的传统特色、历史变迁、现实问题及现代乡村伦理的构建做出系统、全面的理论阐释和分析，并立足田野调查，将传统伦理学“自上而下”的、从理论出发的严密逻辑推演和论证与“自下而上”的道德社会学研究方法相结合，重点从乡村家庭伦理、经济伦理、生态伦理和治理伦理四个领域切入，旨在构建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理论体系。

　　第一，传承中华文明的根脉，重建现代中国乡村伦理。乡村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孕育着中华民族的精神气质、道德规范与伦理智慧。从《诗经》“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的农耕叙事，到《吕氏乡约》“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的伦理契约，村庄以“耕织共生”为根基，以“宗族祠堂”为纽带，将土地劳作中“勤以立身，俭以养德”的生活智慧，升华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追求，在“差序格局”的社会网络中构建起“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的道德规约。然而，伴随乡村生产生活方式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传统乡村道德规范与伦理观念越来越难以有效回应不断变化的乡村社会关系与价值诉求。在此过程中，如何构建兼具历史传承性与现代适应性的乡村伦理，已然成为伦理研究无法回避的时代课题。在我的记忆里，王露璐先后出版《乡土伦理——一种跨学科视野中的“地方性道德知识”探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新乡土伦理——社会转型期的中国乡村伦理问题研究》（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伦理如何“回”乡村》（上海三联书店2019年版）等专著，探讨乡村发展中的“地方性道德知识”，剖析转型期中国乡村伦理关系与道德生活变化中的重点问题。王露璐长期的学术深耕，使“中国乡村伦理研究丛书”在内容建构上兼具理论深度与实践广度，成为乡村伦理研究领域具有重要意义的成果。

　　该丛书对中国乡村伦理的传统特色、历史变迁和现代转型进行了系统研究，厘清了中国传统乡村伦理与现代乡村伦理的关系，把握了中国乡村伦理发展的历史脉络和一般规律，构建起中国乡村伦理研究的理论体系。其中，《中国乡村伦理的历史传统与现代建构》在全面考察中国乡村社会的伦理关系、道德原则、道德规范及其在家庭生活、经济发展、生态保护、社会治理中的体现的基础上，指出中国乡村伦理的现代重建应当基于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基本立场和方法，确立以农民为本的乡村发展伦理；以现代化样式和发展路径多样性的阐释为参考，重视“地方性道德知识”对乡村伦理现代重建的资源意义；以对“现代性危机”的反思和批判为警醒，将“记得住的乡愁”作为乡村伦理现代建构的道德文化之根。这一逻辑进路能够为乡村伦理摆脱传统桎梏、融入现代文明提供关键指引。

　　第二，创新伦理学研究方法，立足田野调查做实证研究。客观而言，现有伦理学作为一门实践哲学，多少存在不接地气的毛病，其原因是纸上谈兵多于现实印证。特别是传统伦理学多从既定理论体系出发，以严谨逻辑进行层层推演和深入论证，虽然能够构建起完备且缜密的理论架构，但缺少对具体道德实践场域的现实观照。“中国乡村伦理研究丛书”开创了乡村伦理研究的“田野”路径，创新性地将道德社会学实证主义研究范式引入伦理研究场域，通过扎根乡土的田野调查与伦理叙事解码，构建起“经验描述—理论建构—实践反馈”的立体研究框架。这种方法范式的转变不仅使研究紧密贴合乡村实际，有效弥合了理论与实践的鸿沟，更为伦理研究提供了丰富多元的实证素材，极大增强了理论研究的科学性与说服力，为破解乡村伦理困境提供了具象化的中国方案。

　　该丛书注重从量化数据和质性访谈中系统挖掘乡村社会真实发生的鲜活案例与民众内生的伦理观念，深刻揭示出乡村伦理并非抽象的理论范畴，而是深深植根于乡村日常生活实践，与村民的行为逻辑、价值观念紧密相连，是乡村社会文化传统与现实发展相互交织的生动体现。其中，《中国乡村道德调查》（上、下卷）收录了王露璐带领团队开展问卷调查的数据资料、深度访谈的文本记录，以及调研报告、调研方案和组织实施过程，既全景式描述和还原了中国乡村伦理关系和农民道德生活的真实图景，又为相关研究者从事类似研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方法论参考。值得一提的是，该卷还呈现了王露璐及其团队成员在调研中撰写的田野日志，生动再现了调研第一现场，为研究注入了调查者独有的思考与温度，成为连接理论与乡村现实的有效纽带。

　　第三，正确把脉现实伦理问题，聚焦不该淡出的乡村伦理。中国乡村伦理研究不容忽视。因为乡村作为结构完备且功能齐全的社会单元，其涵盖范畴极为广泛，甚至依然是支撑中国社会的基础。从农业生产中的土地利用、劳动协作，到日常生活里的婚丧嫁娶、邻里往来，所形成的成熟而稳定的伦理秩序一时难有改变；从产业发展中的合作经营、利益分配，到公共事务中的民主决策、纠纷调解，诸多事件均无法跟伦理剥离。我的感觉是，尽管以乡村伦理作为学术研究对象，既无法做到对所有问题进行全面详尽的探究，也不能不加甄别、随意地开展零散研究，但给以“基础”与“关键”定位，并不为过。乡村伦理研究应紧密围绕乡村社会在发展进程中面临的现实困境与价值诉求，精准定位研究的切入点与突破口，从而确保研究成果兼具针对性与实效性。

　　“中国乡村伦理研究丛书”立足乡村社会转型过程中的现实问题与村民思想关切，围绕乡村家庭伦理、经济伦理、生态伦理、治理伦理四个核心领域展开深入探讨，既注重各部分内部的系统构建，又强调不同内容之间的逻辑关联，形成了较为完备的研究体系，为该领域的理论拓展与实践深化提供了全新研究视角与学理支撑。例如，在社会转型的复杂进程中，乡村治理面临角色定位模糊、利益分配失衡、权力运行失范、道德约束乏力等困境。该丛书的《中国乡村治理伦理》卷以问题为突破口，从目标、主体、制度三个维度，构建乡村治理伦理研究架构。在此过程中，该卷充分考量家庭结构变迁、经济产业发展、生态环境保护等相关内容对乡村治理的深刻影响，以此探寻村民参与乡村治理的深层逻辑，为破解乡村治理困局提供极具价值的伦理视角与思路，进一步彰显了该丛书在乡村伦理研究领域的全面性与系统性，为推进乡村全面振兴提供了坚实的理论支撑。

　　乡村作为中国社会的基石，承载着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与乡土记忆，是国家发展根基所在。大力推进乡村全面振兴，不能忽视扎根乡土的伦理叙事。“中国乡村伦理研究丛书”凭借扎实的学术研究基础、创新的方法论探索以及多维的研究内容，拓宽了乡村伦理研究的学术路径。当然，该丛书的出版不意味着乡村伦理研究的周全与终结，而仅仅是起点。期待学界在更多问题上进行广度与深度的拓展，真正使乡村伦理研究成为建构中国伦理学自主知识体系的生长点之一。

　　（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